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52)
过了许久,柳顺终于昏昏入睡,梦境里仍然是田老头家的那些让他感到新鲜,感到惶惑,感到难以明白的事情。突然,一阵枪声把他惊醒。他恐怖,心惊肉跳,一骨碌爬起,随后滚到炕沿底下。
那枪声先是一两下,接续着象炒豆子一样特别密、特别响。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枪声炮声并不稀罕,连孩子都听惯了;只是今天晚上响得这样急,这样的持久,倒挺少见。大概是从半夜开火,直到黎明时分,才稍许有点缓和。镇子的东头传来人的嘶喊声,同时冒着火光,把距离这般远的长工屋的窗户都给照得一闪一亮,可见那火有多大!过了一节儿时间,窗户更加红亮,嘶喊声变成了欢呼声,还有满街上杂乱的脚步声。
柳顺趴在地下这样久,浑身挺难受,估计既然息了枪声,也就不会有被流弹、飞子儿打中的危险。他爬到炕上,挪到窗前,胳膊肘拄着土窗台,手托着下巴颏,一边听,一边发呆。
傍天亮,火光熄掉,窗纸发白,各种声音汇合起来,不知是走远了,还是微弱下去,显得隐隐约约。使人难以猜透,在这个动荡不安的镇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从月亮河的桥头到巍然矗立的炮楼,从十字路口到东西南北的四条街面上,又冒出来什么样的、让人再一次莫名其妙的新鲜事情?
“柳顺,醒醒!”外面传来老东家金大先生那既微小又颤抖的声音。
柳顺赶忙答应:“我没睡,啥事儿?”
“我估计你不会出去。”老东家推开门扇,探进身子,格外和气地说,“又得让你辛苦一趟啦。”
柳顺跳下炕,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等候吩咐。
老东家说:“城里的老大,捎来个急信。说房子塌了顶,催人修,缺材料,让给送点秫秸和麦鱼子。”
“我好多年没进城了……”
“还是老道儿,走不错。给,带上些钱,路上打尖用。”
天色灰暗,没法儿数点;柳顺接过纸票子,觉出不少,就说:“用不着这么多。”
“穷家富路,带上吧。”
“多会儿走呢?”
“马上装车,出远门赶早不赶晚。”
柳顺干活计利落又快当。工夫不大,他就把大青骡子套上车,把车厢四周围上高高的苇箔;然后扒开麦鱼仓,用八股杈往里边挑麦鱼子。
老东家又一次匆匆地从内宅走出来,扒着箔缝看看,说:“够了。你去吃面条汤吧,别搁得太久,泡糟了不好吃。回头再扔上几捆秫秸,就行了。”
柳顺马马虎虎地喝了两碗面条汤,吃了一个卧鸡蛋,复又跑回场院,把车装完。
老东家跟过来,抢先一步,替他开了后门,随即把一封封了口的信塞给柳顺,小声嘱咐:“一定把这信交给我的大儿子手里。回来,我有重谢!”
柳顺刚把大车赶到河堤上,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工伙王丙。他是从家里赶来的,一脸的慌张和期待的神色。
“柳顺,镇子上夜里出啥事儿了?”
“不知道呢。”
“咳,还没弄清,你怎么就出门呀?”
“东家派的,咱能说不去?管他出啥事儿,出苦力的还得照样出苦力呗!驾,喔!”柳顺摇动着皮鞭子,轰赶起牲口,一心走他的路。
十八
路是老路,走起来极为顺当。路经的村庄,见到不少兴奋不安的人,也遇上几道关卡。可是芦苇镇附近的老乡,谁不认识柳顺?谁不知道他的忠厚为人?谁会搜查和阻拦他呢?
月亮河从北往南流,走车的路沿着河堤;从芦苇镇出发北上,过了三十多华里以外的口子村,由于百年前决口发大水,冲出一条河岔子,跟老河分道扬镳,朝另一个方向弯弯曲曲地伸开去。人们叫它“小月亮河”。别看它平时小,水浅能趟着过去,到了夏季闹山洪,必须从桥上来往通行。
柳顺看看太阳已经过午,想过了小月亮河再吃干粮,喂牲口,就不住地轰驾辕的骡子。
迎面过来一个挑瓜的小贩,老远就打招呼:“喂,老乡,河这边出啥事儿了?”
柳顺摇摇脑袋:“没听说。”
“准出事儿了,要不咋会把浮桥拆了呢?”
“谁拆的?”
“官家呗!”卖瓜的人惋惜地回答说,“这季节城里能卖上俩钱,昨儿个晚上赶到口子村住店,起早想过河,没桥了,等船也没等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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