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青春的脚步》

（8）

    这当儿，邓远峰第三次纵身跳岸成功了。他回头看看激烈燃烧的导火线，这才放下心似地笑笑，拉着壮年社员，迎着奔过来的青年社员，一块儿往远处猛跑一阵，又把他们两个一齐按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基糟里一声巨响，石块、硝烟喷射起来。接连着，又两声爆破的轰鸣。连我站立的这个山头都被震得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些隐蔽在远处的男女社员们，端着铁锨，欢呼地奔向基糟，嘭嘭地跳了进去。一场锨舞石飞地清除碎碴的劳动开始了。

    在未尽的硝烟、尘土弥漫和雪花纷纷飞舞中，我的老战友邓远峰来到我的跟前，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双仍然带着厚茧的、硬梆梆的大手。

    我们四只眼对视着。我在察看他的面容的变化。他也用同样的表情察看着我。我很快得出结论：他还是我当年那个年轻的班长；他那宽大的额头上细密的皱纹，乌黑鬓边掺杂的白发，都不能说明他变老了，青春还完整的、充足的、蓬蓬勃勃地保留在他的身上，保存在他的生命的征途上！

    我激动得不知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他只是冲着我微微地笑着。这笑容从他那两只明亮的眼睛，扩大到年轻、英俊的脸部——嘴一咧，像个孩子那样笑起来了。

    我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老邓，来，来，快喝口水，加加油吧！”

    我回头一看，从我们站立的高山之巅的下面，爬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尽管她拄着拐仗，步履却十分健壮而自如。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媳妇。那媳妇挑着两桶水。

    老奶奶来到山顶，用手里提着的一只搪瓷杯子，从媳妇刚刚放下的水桶里舀了一杯水，朝邓远峰递过来。

    这时候，我不由得楞了一下。

    邓远峰说：“大娘，先让远方来的客人喝吧。”

    老奶奶挤着昏花的眼睛，盯着我，说：“噢，今儿个上午，你喝过我的水了……”

    我惭愧地说：“现在我才明白，我泼掉那半碗水，是十分错误的。”

    老奶奶摇摇头：“你不知道咱这山沟沟里吃用的滴水贵如油嘛，不怪你。这回，老邓带着我们把井打出来了；他还出主意，让队里安一道管子，把水引进村。到了那个时候，这水，就不会贵如油了，一拧管子，哗下子就流出来……”

    邓远峰指着我介绍说：“他应当知道咱们这地方的根底，他也是从咱们这山沟里闯出去的老同志……”

    老奶奶又打量我一遍：“唉，上午，我连门都没让他进去。别见怪呀。都得提高革命警惕性嘛。你哪一年在我们这里搞过工作？”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邓远峰说：“那次攻打地主拚死队，用您那比生命还宝贵的水，往羊毛毡子上泼的，就是他呀！”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回到当年的战场，又回到英雄的摇篮云雀岭！许多五光十色的往事涌到我的心头……。

    邓远峰和老奶奶放情的“哈哈”笑声，还有社员们挥动铁锨的“咔咔”响声，把我的回忆打断，把我拖回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这神话般的现实生活之中。

    啊，邓远峰，我的战友，我看到了你那生命的青春脚步，它将青春长在。

                                   一九七九年四月四日改于北京月坛

发表于《北京文艺》1979年6月号。收入《浩然选集》（三）、《他和她在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