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青春的脚步》

（5）

     这一来我可为难了。

    女护士指点我说：“文教局的骆局长，跟他是熟人，对他最关心、最了解，经常给我们讲他们过去搞土改斗争的故事。在这儿他俩住一个房间里；您去跟他研究研究，准能把人找到。”

    我一听“骆”字，估计那封电报是他拍的，就跟女护士往院子里走。

这是一座非常幽雅的休养所，背山面水，居高临下，几排新式的白砖墙红瓦顶的屋子，安装着大扇的玻璃窗；包括那条铺了沥青的小路，路边栽培的柏墙、花木，都是按照城市宾馆饭店那种格式设置的。

    在最末尾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一位身高体壮、满面红光的中年干部。他正坐在明亮的窗前，全神贯注地往一棵仙人掌上嫁接着几片蟹爪莲花。我想，他一定是那位骆局长了。

    女护士一介绍，骆同志非常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能在这个偏远的山区跟你相识，真是我的幸运。”他接着递烟递水，又派女护士通知厨房准备饭；当他听到我是从汽车站步行来这里的，就埋怨说：“你太客气了。农村虽然还比不上大城市，但是，比起文化大革命前，特别是解放初期，已有天壤之别，各方面还是方便的。你在那儿往县里挂个电话，派车接你去嘛！让你这样的人物来个徒步行军，太不像话啦！”

    我急着向他打听邓远峰的伤势、下落。

他眉头一皱，手一摆，说：“唉，别提了。对这个人你大概知道得比我还深刻一点；你们是老战友，我们是新战友嘛！他的那些老脾气半点没改。他背着小行李卷转业到这个县那会儿，我正教书，对政治可以说一窍不通。赶上未愈的战争创伤加上旱灾，苦极啦！回头一想，真如同一场梦！他在这个地区熟，老乡都生着法儿给他做点顺口的吃，他左拦右拦，也拦不住，像遇上什么大事情那么犯难！就因为这个，他索性不再到老乡家派饭，买了点白薯，每天到我们小学校的炉子上烤几块吃，吃了又去忙工作。我们是这样熟识的。他有空就跟我聊天，给我讲革命道理。使我认识到，自己应当有个远大理想，不能在这穷山沟里教一辈子书、当一辈子小孩王。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地参加村里的一些政治活动。老邓还介绍我入了青年团。……说实在话，没有他当初引路，我哪有今天？闹好了，当上个中学的领导。可是，这位老同志呀，太古板，或者说句不尊重他的话，太怪僻。说一件小事儿吧。后来他到县里当了副县长。我找他几趟总算把我调到教育局里。他呢，提拔这个，提拔那个，就是想不到我的头上；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呀，我这个‘干事’还得当下去……他不懂得当领导的人，得有几个心腹。说起这个，笑话多啦！有一年我到省里开会，好心好意地给他捎来一双新样子的、又非常大方的皮鞋，他竟跟我红了脸，命令我退回去。我说，连教师们都穿上了皮鞋，你一个县级领导、老干部，到大场面有事穿一穿，就特殊啦？你听他提的问题怪不怪：‘咱县的社员有多少穿皮鞋的？’我说，领导干部跟一般群众总得有差别嘛！你猜他又说什么？他说：‘我们干革命就是要渐渐地改掉这个差别，不是往大里发展，这是拉历史倒车的行为！’我的天，一双皮鞋就能把历史拉向倒退，我可没有读过这样的经典著作。哈，哈，哈！”

    女护士在一旁很有些不平地插言说：“要我看，邓局长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就是好。咱县的青年，受他影响不小。对讲吃讲穿讲享受的人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一拿邓局长当例子，他们马上就变得理短词穷！……”

    骆同志不屑理睬似地看了她一眼，又接着对我说：“文化大革命以后，他也挨了冲击。群众和基层干部都保他，我也替他说好话。所以他是我们县最早恢复工作的老干部。开头没有给他安排具体职务，地委要抽调他去担任秘书长，我真为他高兴。总算老战友啦嘛！可是，他都没有跟我商量一声，就悄悄地写了三次申请报告，坚决要求留在这儿。我听说以后，跟他吵了一顿。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党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不能走！’我说，奇怪，你把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时期，都支付给这个山沟了，还有什么任务没完成？真让我哭笑不得！闹的结果，他还是留在这儿了。搞什么工作，县委让他自己提要求，他又偏要干我们这个地区最费力不讨好的水利这一行！真叫人莫名其妙！局长嘛，抓组织领导，抓方针大计嘛！他偏偏一头扎到下边。下乡蹲点嘛，听听汇报，看看问题，给下边的干部出出点子嘛！他可好，又一下子钻到几丈深的大口井里——打仗的时候闯过来了，这回呀，老天爷，他差一点丢了性命！”

    我截断他的话，问邓远峰目前的伤势怎么样。

    他说：“唉，像他这样的年纪，虽说是壮年，但是毕竟过了青春年少的时期，经不住磕碰了。我劝他趁机会疗养疗养，把身体搞健康，多活几年，不是能多给人民做几年事呀！他不听。我硬把他拉到这里，想请你来，一块儿回忆回忆他奋斗这几十年的光荣事迹。希望你能写一部小说。我在身边帮他，又有你这么一个搞写作的老战友可以助一臂之力，准能写成功。他硬说我是名利思想作怪！我是为他着想，也是出于敬佩；不应当把他埋没，不能让别人，特别是新一代忘了他是怎样拚死拚活打天下的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