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五十四段

（2）

     孔祥发欲怒不能地提高了声调说：“到底怎么啦，快告诉、告诉我，也就放心啦！”

    “什么事儿都没有，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呀！”陈耀华赌气地说着，索性坐起来，抬手撩起散乱在额前的头发，同时朝孔祥发扫视一眼。

    站在床边的孔祥发，一脸的焦急神态，见陈耀华坐起，立刻陪着笑脸说：“你从来没有这么闹过，冷不防的一发作，真吓人。……没事儿就好。快擦擦脸。”他回身从盆架上拉过毛巾，递给陈耀华，随后打开桌子上的电风扇，说道，“我给你端点水果和月饼先填补填补；节日吃两顿饭，也许是饿了。”

    “我不饿。什么也别拿。”

    “今儿个是中秋团圆节。”孔祥发笑嘻嘻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孤零零的，我陪着你吃，好不好？”

    这样献殷勤的话，陈耀华没少从孔祥发的嘴里听到。对她说来，过去是一种精神享受，这会儿变得十分刺耳。她想起老二保根回田家庄参加他哥哥婚礼那天警告她的一句话：“孔祥发是个色鬼，你可别上当！”她不禁地抬起头来，看看孔祥发。孔祥发那乌黑的头发，发光的红脸，眯着的眼睛，咧着的嘴角，一时间变得像魔鬼那样狰狞可怖，像烂鱼臭肉那样引人恶心。她忍不住地吼叫一声：“你真讨厌！快走！快走！”

    孔祥发受到这突然袭击，懵头转向之余，感到十分尴尬。他板起面孔，翻白着眼睛，由于牙齿紧咬和错动，使得两个腮帮子一瘪一鼓的。最终，他没有发作，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爱情是排他的。陈耀华为了老二保根而厌恶起孔祥发，并且替老二保根向孔祥发摔个脸子。同时这也表露了她对老二保根爱的真挚。所以她没有后悔自己的粗暴，反倒觉得很痛快。

    她在办公桌前愣了一阵儿，看看腕子上的表还早。她打开抽屉，搬出帐薄，一边翻一边往纸片上抄写。凡是县冷库提砖的帐目，都按日期一笔一笔地抄过来，又做个总计数。收起帐薄，看看表，还不到约会的时间。等人的时间过得慢，让她坐卧不宁、觉得十分难熬。在叠那抄了数字纸片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办公室的桌子上还有邱志国的一封信，应该收起来，免得人多手杂，给乱抓丢失。

    今儿个既不装窑，也不出窑，又赶上中秋佳节，所以来上班的人极少。总是乱嘈嘈的窑场出现了难得的宁静。除了厨房鼓风机的响声，没有一点噪音。

    陈耀华这会儿的心境，也是长长一段日子里最风平浪静的时候，老二保根在县城找了个小学教师的对象是玩笑话；老二保根终于明确地向她表示，要跟她陈耀华结婚，而且保证白头偕老，她想得到的东西，全都得到：耕耘过后，如今只有收获，她还有什么可不安生的呢？刚才对孔祥发的态度未免有些过火。不错，孔祥发明显流露出对陈耀华的“爱”。这是因为陈耀华自身有让人可爱之处。陈耀华没有权力不让人家爱慕。只要保持着眼下这个样子，限制孔祥发“越轨过线”就万无一失。等跟老二保根当面把婚姻事定下来，找个机会跟孔祥发做个说明，缓解一下刚才人为的紧张关系，以后仍旧和和气气地在一块儿工作就是了。

    办公室里有人说话，声音不大，却从敞着的门口传出来；没有听清说什么，倒能品出气恼的味道。

    交谈的人是邱志国和孔祥发。两个人的面色都十分难看。邱志国的脸色主要是愤怒，而孔祥发的脸色则主要是惊慌。谁也没看，只是听到有人进来，就都闭住嘴巴。这更增加了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

    陈耀华很清楚她的姑父跟孔祥发搭手共事的微妙之处。用她姑父暗地里的话说，对孔祥发是“又团结又利用”，因此，对策是“有扶植有斗争”。她是在窑场实施姑父这一套做法的“特使”。有些做法她赞成，有些做法她不赞成。不管赞成不赞成，她都得依照姑父的意志去做。她不敢，也不能不照着做：家里的主宰父亲，乡里的主宰舅舅都有权让她就范。姑父、父亲和舅舅既是连环套的亲戚，又是志同道合的老同志。她有什么理由和力量对抗他呢？所以每当邱志国与孔祥发发生什么争论，没有邱志国的事先交待或摸准意图，她只回避，不介入。这会儿见两个人的异常举动，让人不解，她准备说一句话，立刻退出去。

    “姑父，有您一封信。”她停在门口里边，这样说一句；只要听到答应，她就向后转、开步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