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34)
柳顺进了屋,只见小个子王丙挨着炕沿边站着,大老郭还盖着被子,躺在炕上没起来,就问:“大叔,您咋啦,哪儿不合适吗?”
小个子王丙见大老郭被这一问,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就替他告诉柳顺:“这家伙中了邪一样,出来进去的,整整折腾了一宵。你就看看那双破鞋吧。”
地下扔着两只脱下的挂着掌子的鞋,沾满了泥巴,象两个大泥坨子。柳顺看看,并不解其中的意思。
王丙继续说:“傍黑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都传说,河东八路军过来的那个密探,给打死在河里了。后来又听说,那几个当兵的回到炮楼上一报告,上司摇着脑袋,非让他们把尸首打捞上来才能交差。他们灯笼火把的在大桥那边捞死尸,咱大老郭一趟一趟地老跑去看。你管那个干啥呀?”
躺着的大老郭,挺难过地叹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地叨咕:“真也怪,说他给打死了吧,不见尸首;说他没死吧,又没让炮楼上的人逮住……”
王丙打断他的话:“算了吧,咱们穷扛活的,两边官派都不沾,你替他担什么忧?”
“我心里有愧!”大老郭忍耐不住地喊了这么一声,拉过被头,盖上了脑袋,再不理人。
柳顺跟大老郭相处十一年,头一次见到这个爽快人这般痛苦,这般懊丧。他真想趴在身边告诉他:那个密探十有八九没死,十有八九得救了,你别再这么难受……可是,他没有让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他没有这份胆量,只是说声“到吃饭的时候了,快动动吧”,就从一个破铁盆里捧着剩水,洗了把脸,从裤带上抽下毛巾,一边擦抹,一边出了屋,往伙房那边走。
二门里面,有人叫了一声:“是柳顺吗?”
柳顺抬头一看,不由得一愣:那边,那个一手端着花瓷杯子,一手捏着化学牙刷,嘴角沾着白沫子的男人,是谁呢?噢,是少东家!是十年前,使尽手段,夺抢过铁柱妈的那个二少东家!没错,是他,他冲着柳顺点头笑哪!
“发财了,不认识人了?”金连城,这个已经快奔四十岁的人,头发还是那么乌黑发亮,皮肤还是那么细嫩白净,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有力:“转眼间好些年不见了,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挺好的,挺好的,少东家。”柳顺强做笑脸,连连点头。说起来真有点奇怪:柳顺明明知道,面前这位少东家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芦苇镇躺着他的房子,卧着他的地,立着他的祖坟,他迟早得回来;可是柳顺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少东家一旦回来了,他们怎么见面,见了面该怎么说?那么,少东家对铁柱妈还系着仇疙瘩吗?少东家会吃醋吗?往后少东家会让柳顺过安定日子吗?这一连串问题,立刻在柳顺那颗狭窄的心胸里悬挂起来。
金连城含了一口水,扬起脖子,“咕咕噜、咕咕噜”地嗽了几下,吐到地上,又一边抹着嘴巴,一边问:“听说,那个卖烟卷的丫头,就是姓谷的,没有死呀?”
“啊……”柳顺心慌意乱,不知咋回答为好。
“听说她跟别人睡了几年,散了,领个带犊子,又来找你?”
“啊……”
“太有意思啦,是天配良缘呢,还是爱情的忠贞?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柳顺听不懂金连城这句话的意思,甚至连字句都没听清楚。他只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到一种不幸的阴影投射过来。他在这位少东家面前,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者,他只能哀求:“少东家,您不看她,看我,饶过她吧。……”声音象被点着了,火辣辣地梗在他的嗓子眼里。
“哈哈哈……”金连城仰面大笑,“你呀,你呀,还象过去那么傻乎乎的可爱,一点儿也没变。如今民心不轨,你依然能安分守己,这是难能可贵的。至于说过去那事儿,唉,那会儿年轻,荒唐之极。其实,跟女人打交道,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事儿,要不是昨晚家父提起,我早把什么刺玫花不刺玫花的忘个无影无踪了。”
柳顺听到少东家这些话,明白了一个大概意思,不安的心塌实下来,当他又敷衍几句家常话,走进伙房的时候,老东家照例在那儿等着“点卯”。
老东家金大先生,过这几年的兵荒马乱的逃难生活,不舒心,显着老了许多。不仅谢了顶,连两只耳朵上边残留下来的两撮毛,也是大稀八登白花花的。他的两只眼睛更不行了,昏花,总象刚刚哭过那样眼泪汪汪。他朝柳顺身后瞄一眼,问道:“他俩咋还没起驾呀?”
柳顺赶紧回答:“随后就到。”
“你刚才见着连城了吧?”
“见了,见了。”
“你又有点犯嘀咕,对吗?”老东家挤了挤泪水汪汪的眼睛,“我怕你们见了别扭,昨儿个我就把你们屋的底细,先对他讲了,嘱咐他几句。今非昔比,连城这孩子老诚许多,有了家室,变得安分了;最要紧的是,他想用自己的学问为国效力,绝不会再纠葛那类没意思的小事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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