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八段
(2)
火棍子也被烧着了。田大妈赶忙把它往灰里插,插进灶膛最底层的死灰里,让它熄掉。同时,田大妈眼睛不敢正视儿媳妇,以一种不仔细听都听不见的低声对儿媳妇说:“你把那手表借给我用用吧。……”
杜淑媛装作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在认真听,听见到了“借表”的话。她的眼睛瞅着面团,嘴角微微地一牵动,露出一副苦笑的神态,用跟婆婆同样低的声音回答说:“妈,您老人家真会闹着玩儿。……”
“嗐,我都快愁死了,哪还有心肠闹着玩儿?这是实实在在的!”田大妈以表情和声调互相配合起来表白着,随即停住拨拉柴火的手,直起腰,终于鼓足勇气,直截了当而又恳切地对大儿媳妇说,“我遇到难处了,得求你;要能找到万分之一的路可走,我也不该跟你伸手,我自己张嘴都害臊;事到如今,火烧眉毛地急,实在没有别的咒可念哪!”
杜淑媛听到这儿,也不禁地停住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婆婆,像是没有把婆婆的话听明白。同时,她脸上的那种不自然的难色,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
田大妈把话开了头,胆大气壮了些,继续对大儿媳妇往明里挑:“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老二约好订亲的日子。人家二儿媳妇啥条件都没有给咱家提,啥东西也没跟咱家要。可我这当婆婆的不能装糊涂,不能不管老辈子的规矩、当今的习惯;不能让人家空着手来,再空着手走出田家门、走回娘家去。……就把你那块表先借给我,我给她,算订亲礼儿。这样,老礼儿新礼儿都照顾周到了,让人家二儿媳妇高兴,我也心安;拿到哪儿也说得过去,对儿女晚辈没偏没向,一碗水端平了嘛!你说对不?”
杜淑媛到这会儿总算听明白了婆婆今儿个到她这边来、说了一堆话的全部意图。她对婆婆的周密考虑、合理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她一面继续听婆婆的反复解释,一面冲着婆婆点头,表示“对”,认为“应该”,最后却说:“您的打算挺好。您就再给老二媳妇买一块手表吧。”
“咱家的家底儿你还不知道?一时半晌地没法儿凑够那么多的钱哪!”田大妈为了把大儿媳妇说得通、说得心服口服,不得不诉起苦来,“咱家的人,都是只会撸锄杠种地的庄稼汉,没有捞钱发外财的本事。更没有靠山门路可走。这几年供念书的、操持盖房子、订亲娶亲的,连续着办事情;都是往外花钱的事情。掏空了,至今还没缓过元气来。……”
杜淑媛听着婆婆摊摆困难的帐单子,不再插嘴说什么了。她又接着揉揣面团。面板子在沉重的压力下,“咣当,咣当”地响得刺耳朵、震心!
田大妈低声下气地说:“啥也不怪,只怪你公婆窝囊废、没本事,拖累得你们也跟着为难。谁让你遇上这样的公婆呢?这回就算我求你伸手帮扶一把。……”
杜淑媛不吭声,不抬头,不停地揉揣着面团,脸蛋儿一阵子红、一阵子白的。
田大妈可怜巴巴地说:“老二保根年岁也不小了,早该订下亲。我们当爹妈的,把他给耽误这么久,实在对不住亲生的骨肉。……他自己抓挠着,在外边混上口饭吃,还好不容易地找到个合适的媳妇。这可千载难逢,决不能错过机会。这是他一辈子的大事儿,你是嫂子,你就成全成全他吧。……”
杜淑媛默默地听着,两只揉揣面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尽管婆婆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哀告地步,她依旧紧紧地闭住嘴巴不吐一个字儿。
田大妈强忍着羞臊的痛苦,压着撞了钉子的恼怒,蹲在灶膛边,仰着脸,盯着大儿媳妇的两片嘴唇,等待着从那里发出来能够给她立即消除痛苦和恼怒的一个字儿。不料想,等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还是不见声响。田大妈实在耐不住性子地追问一句:“行不?到底行不行,你说句痛快话呀!”
杜淑媛被迫地侧过那张又变得有些发黄的脸孔,看婆婆一眼,用力地、生硬地摇摇头,开口说:“我不乐意。那表我不往外借。……”
田大妈如同被这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给吓飞了魂儿。她睁大眼睛,好似互不相识那样,跟大儿媳妇对视了几秒钟。依照她一贯的脾气,她应该吼叫,应该跳着脚地大骂面前这个不通情理、不给她面子的混球儿。然而她极力地压下了火,吞下了气,管制住自己的嘴巴。因为她心里明白,张嘴跟大儿媳妇借手表给二儿媳妇的这件事情本身就亏理,就丢脸,就不能够摆在桌子面上接受别人评议,更不能让门口以外的外姓人听见。如若吵起嘴来,大儿媳妇用什么话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堵住她这个婆婆的嘴,都能够不担风险地把她这个婆婆给撧个对头儿弯,让婆婆没法儿下台阶。这不是找跌死跟斗吗?况且,老田家的婆媳俩一向和睦,要是翻了脸,吵闹起来,乡邻会笑,自己要难受,一家人也得跟着不舒心,往后就不用想再有太平日子过了。田大妈在田家庄换取的好名声不容易。田大妈让这个门口在田家庄没人敢说三道四,也不容易。田大妈给大儿子操持着立起这个门户更不容易。她不能不权衡利害就莽撞行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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