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七段

（4）

     “哪一宗？你说呀！”

    “手表呢？”

    “手表？”田大妈让这两个字儿给吓了一跳似的，“嗖”地一下坐起来，愣怔好大一阵儿，随后喃喃自语，“天哪，这倒是个大难题儿。我咋就把一块手表这么重要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呢？……如今找媳妇订亲，啥东西不给，也得给手表。时兴这个。给的、要的，两头都体面。我们给大儿媳妇买的是进口货，给二儿媳妇的也应该是不差分毫的。……可是，一百五十八块钱呀，到哪儿弄去呢？……这件事儿要是办不到的话，拿不出手表给二儿媳妇，老天爷，这个台阶咱俩可难下哟！……”

    田成业见把老伴儿给问难住了，这才说自己的主意：“依我看哪，先给老二保根打封信把咱家的实情底细告诉他。听听他的看法，让他帮着想想办法。他的脑瓜子好使唤，准能……”

    “你快给我一边儿呆着去吧！”田大妈断然拒绝老头子的主意，“这回跟上回筹划买表的事儿可不一样。这回是给老二保根订亲。给他哥哥订亲的时候，咱找老二保根哭穷，让人家借钱买表应急。如今轮到给他订亲了，咱又找人家哭穷，是想再让人家借钱买表？跟儿子张这个嘴，你不觉着寒碜？儿子咋看咱们？你是想让我把脸丢到家呀！”

    田成业被老伴儿堵个倒憋气，也挺没好气，所以就闭住嘴巴，再不吭声。

    田大妈也没再接着嚷嚷，因为她的脑海里翻腾起一件最陈旧最陈旧的往事；早就忘个没影儿的往事，忽地一个子被勾起来了。

    在燕山镇的娘家，她有个叔伯奶奶，排行老三，她叫三奶奶。三奶奶的人性特好，心地很善良，办事儿极周到。她有五个儿子，娶了五房媳妇，成了个最有福气的人。谁也没想到，三奶奶老到走不动爬不动的年岁却遭了罪：五个儿媳妇谁都不跟三奶奶好，谁都不扶持她。虽然供柴供米，就是没有人肯伸手帮她做熟了端到手边让她吃。田大妈那会儿还是小姑娘，看着婶子大娘们对三奶奶这样不通情理，就挨个儿对她们好言劝说。挨门走了一遍，四个婶子大娘都抱怨三奶奶当初偏心眼儿，对她们不好，只对四儿媳妇好，所以这会儿应当由四儿媳妇报答她。根据什么说三奶奶当初只对四儿媳妇好呢？有一年，给老爷子做一件礼服呢的马褂儿，剪下些零布头，四儿媳妇想用来做一双鞋面。三奶奶觉着并非整块布，只是零布头，即使凑双鞋面子，其中有一扇儿还得接上一块儿才够，就答应了。四儿媳妇把鞋做好往外一穿，其他几个媳妇就嫉妒起来，背后里嘀嘀咕咕地说闲话儿，怨恨婆婆有偏心，咒骂老四媳妇有贪心。为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伤了和气，一家别扭了好多日子。三十年的日月过去，三奶奶早把这么一件小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哪料到儿媳妇们还给她记着帐、结着仇，让她在最艰难的年岁里啃吃自己种下的苦瓜尾巴！田大妈去找过三奶奶的四儿媳妇，劝她照顾照顾三奶奶。四媳妇一听就暴跳如雷：“根本就没有那事儿（实际上是她忘记了）！她们看着我老实欺负我！扶持老人我当然没说的，这样诬赖我、要挟我，我不情愿。老人是五家的老人，都得照顾。她们不管哪，我也不管，免得她们几个娘儿们得便宜卖乖；我搭钱、搭工夫，背后还得说我理亏，是做贼心虚。我不能受这份冤枉！”结果，三奶奶被推来推去，一直没人照管，最后死在那间很宽大、很富有，但很冷清的屋子里！……

     “一双下脚料的鞋面，就让一个好婆婆变成恶婆婆，最后落那么个悲惨结局。”田大妈听着一只蚊子在耳边“吱儿、吱儿”地边叫边飞旋，心里沉重地回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担惊受怕地想，“一只进口手表，可比一双鞋面事情大，不能让这个病根儿埋下，不能留个后患，决不能等闲视之，可得处理得周周详详，稳稳妥妥。……可是，一百五十八块钱哪，到哪儿弄去呢？”

    高兴是暂短的，暂短又暂短；忧愁是漫长的，漫长又漫长，长得简直没个头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