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29)
他的爹娘总算没有白养他一场,由他和他那个不是明媒正娶的媳妇给伺候的入了土。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离开过小杨树屯,除了对付家里的几亩地,还拣起他爹留下的家伙斗子,耍起木匠手艺。不过谁都知道,他是个“二把刀”木匠,做细活没有人请他,只有盖个房子、撺个薄皮棺材的急活粗活,才会有人找到他的门上。他这样地混来混去,没有饿着肚子,但过的是清汤寡水的日月。他的脾气秉性,倒比前些年没出过门那会儿变得老诚一些了,对庄亲们挺和气,有啥事求到他,也挺热心,好象在有意地维持人缘。
柳顺一向瞧不起杨木匠这类不安分守己的人,平时各忙各的营生,碰面点点头,没有任何来往。他今儿个见义勇为,搭救杨木匠这个落难垂死的表亲,并没有半点讨好和拉近乎的意思。他只想到对人得使好心肠,他乐意给旁人办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儿。
他顺着河堤往头前奔。他正壮年,好身板,有力气,二三里路,一二百斤的载儿,不算个啥。只可惜路窄、泥滑,行动艰难。加上那个人一贴到他的背上,立刻就昏迷不醒,显着格外沉重。两只脚丫子拍打着稀泥浆,“巴唧、巴唧”地响,传出很远;河水、树丛在月亮的明暗之中神秘地变幻着模样,怪瘆人的。柳顺的心里边有点慌张,怕自己摔倒,一块儿滚进又深又急的洪水里去。他更怕背上的那个人,不容他挪到杨家门口就咽了气;黑天瞎火地背着个死尸,太不吉利,也许会惹出祸事。咋办呢?把这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扔下,赶紧逃离开这是非之地?那可太缺德了!一个有妻儿家小的人,刀搁脖子也不能干这号事儿。唉,唉,要是不遇上他该有多好!
柳顺心里这样叨咕着,汗水从周身的所有毛孔眼里嗞嗞地往外冒,从脑门上成串地往下滴哒。可是他片刻没停,用劲儿拔腿,小心地放脚,小杨树屯那朦胧的轮廊,正一寸一寸地朝他们移近。
杨木匠的家在村子的最边上,三间座北朝南的土坯屋,一个土坯的厨房和土坯的猪圈,占了对面厢房的位置。前院有个菜园,后院有个棚子,全被围在土坯的墙圈里。他这宅院靠着堤,门口冲着河,出入方便,看着四海。这会儿,窗子上没有灯火的亮儿,一棵高入天空的榆树,成了辨认它的标记。
柳顺那颗不安的心,开始平稳下来。他又鼓了最后一把劲儿,移下河坡,凑到排子门外,喊一声“杨木匠”,就不由自主地把难以支持的身子依靠在大榆树上。
屋里的人耳朵真灵,那么远的距离,那么低的一声呼唤,立刻就被听到了。窗户上依旧没有亮起灯光,潮湿的屋门“吱吜”一声响,轻轻地脚步声从远而近地传过来;接着,让雨水浸泡透的排子门,“嘎啦啦”地被打开一道缝儿。
正巧,月亮从云彩窟窿里露出半张奇妙的圆脸,照出杨木匠那张瘦长的脸,还有因吃惊而瞪大的眼睛和咧开的厚嘴唇。
“是你呀?这……”
“你家的表亲,走路赶上雨,摔到河里了。”
“掉河里了?”
“好险哪!”
杨木匠象把一切都弄明白了似地“噢”一声,同时一伸手,把柳顺拉进院子,随即掩上了排子门。
柳顺被拉了个趔趄,要不是杨木匠很快地回手把他扶住,差点倒在泥乎乎的地上。紧接着,杨木匠抱住了那个人的腰,使柳顺背上的分量大大减轻,使他立刻站稳,松快地透了口气。
他们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抬进屋,摸着黑放到炕上。
杨木匠不张罗点灯,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柳顺大哥,真得多谢你啦。我这儿有酒,喝几盅,驱驱寒,好不好?”
柳顺推辞说:“长这么大我都没沾过酒,你别费心啦,快照看照看病人吧。”
“好,好。到了家,就不要紧啦。”
“那就明儿个见。”
“这会儿是不早了。”杨木匠根本没有留客人坐一坐的意思,就顺水推舟地往外送,“路上泥泞,不好走,可小心点儿。”
柳顺在屋子里站了会儿,感到汗湿了的衣服特别凉,就摸索着迈门坎儿、下台阶,急着往外走。
在排子门附近,默默跟在后边的杨木匠,忽然猛跨一步,扯住柳顺的衣裳后襟,把嘴巴贴到柳顺的耳边,嘁喳着说:“我琢磨着,还得嘱咐你一句话合适。”
柳顺站定,没吭声。
杨木匠继续说:“今儿个晚上咱们遇到的事儿,你知我知,到此为止,不论对谁,包括你家铁柱妈,也别吐露一个字儿。不然,对你对我,都没啥好处。”
柳顺对杨木匠突然冒出这么几句既古怪又阴森森的话,觉着很意外,不由得盯住他的脸,想察看一下颜色。
一块镶着黄边儿的白云彩正好遮住月亮,杨木匠的那张长脸是一团黑,谁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个啥样子,只是又听到他几句很小的声音:“柳顺大哥,就这样吧。你是咱这条河边上有名的老实人,我信得住你。”
柳顺想反问一句:这话到底是啥意思?可惜他先自我紧张起来,干使劲儿张不开嘴巴。
杨木匠没容他开口,轻轻地朝外推他一把,自己倒退回门口,立刻关上了排子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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