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铺满阳光的路上》
(3)
来海又冷又饿又乏,使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身边,几个穿皮大袄的老头走过。来海想,他们一定很暖和。又有一个壮年汉子,挑着担子,边走边咬着大卷烙饼。来海想,他吃得一定很香。来海立刻低下头,轻轻跺着脚,谁也不看了。这时候,车的那边,忽然有人大声吵起来,来海转身一看,是舅舅和三个买谷草的人干架。舅舅怒眉立目地跟一个壮年汉子吵:“你愿买就买,不买就吹,我有草还找不到主?”那汉子说:“你为什么使小秤?咱们到集市管理委员会说说去吧。”舅舅一听,使劲眨巴眨巴眼珠子,立刻就变得和气了,连忙说:“乡亲,大忙的,你们不是买草吗,何必找麻烦?上哪儿我也不怕,就是怕耽误工夫。来来,一百斤我多加二斤,行了吧?”过了草,舅舅根本都没来看看来海,就又走了。
一会儿,舅舅又带几个人来了,一会儿又走了;来来往往,直到晌午歪,车空了,他才一手按着衣兜,一手抓起鞭子,走过来,笑嘻嘻地对来海说:“来海,跟舅回家喽!”
大车,在一条不平的路上走着。这条路上,不知啥年啥月留下来两条深深的车沟眼,几乎没了轮子托住轴;每走一步,就咣当一声,像一个人在哼哼生气。
来海噘着小嘴巴,一句话也不讲。舅舅更没心跟他搭腔,低着头,津津有味地数票子,一遍接一遍,直到村头,才使劲塞进衣兜里。
到家,舅舅一边卸车,一边告诉舅母说:“走运,赚了一车草本。”他见小来海还愣愣地站在一边,又说:“你去做饭吧,把粥熬稠点。”舅母问:“你们没在街上打个尖?”舅舅瞪了她一眼,说:“一进那个饭馆的门子,一麻袋草钱都不够。”
来海真给饿坏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稀粥竟是这么好吃,不一会儿肚子喝成个圆西瓜,却还像不饱。幸亏小玲子从橱子里给他拿了一个饼子,吃下去之后,才饱了。吃完饭,他跑到院里找小玲子。一出二门,他瞧见铡草的舅舅和舅母停住手,舅舅跑进厨房,提一桶热腾腾的水回来,接着用喷壶往草里喷;舅母用一张筛面的箩往喷进水的草上筛土;然后,两个人一齐搅拌起来。来海看了一会儿,觉得奇怪。在社里,他常到饲养场去玩。饲养员田爷爷跟他说过,牲口最怕吃土,吃了土要拉稀生病。所以老人家总是不怕麻烦地一筛一筛地筛草,一块一块地往外拣土块……舅舅怎么还故意往里掺泥土呢?他想到这儿,就走过来问:“舅舅,干吗掺土?”
舅舅被他吓了一跳,扭过脸来,连忙地挤眼、摇头,又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来海,你还小呵,等你长大了,舅舅再把这里边的好门道一宗一件地传给你。要长本事,要创业。别看今个受点冷,挨点饿,舅舅要炼你成人哪。”
来海对这番话一点也不懂,就歪着头,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问:“舅舅,您说长本事,就是长这样的本事?”
舅舅抿嘴笑笑:“嗯,这样一搞,一斤草要多出四两,能多卖钱,明白吗?”
来海更糊涂了,还是不解地问:“牲口吃了要拉稀、生病呀!您不怕它们拉稀死了?”
舅舅说:“咱只管挣钱,还管那个!怪冷的,快回屋吧。”
来海忽忽悠悠地往屋里走,小心眼里无论如何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他来到屋,见小玲子正趴在炕上哭,愣了一下,暗想:刚才舅母回屋送箩,一定因为什么打了小玲子。他走过来,扳着小玲子的肩头,轻轻地摇着,很懂事地说:“玲子,别哭了,听话呵。告诉我,他们为啥打你?”
小玲子也不抬头,肩膀子一耸一耸的,哭得更委屈了,好久才哭啼着说;“给爸爸做的饼子,我给你吃一个,妈不让我给你吃,她就打我,呜……”
来海听了心里猛地一沉,愣在那儿了。他的鼻子里有些发酸,可是他使劲咬着牙,没有让泪落下来。过一会儿,他又想,自己多吃口东西,让人家挨了打,这是多么对不起小玲子,说:“好妹妹,别哭了,等明天我去社里干活,挣了工分,分了红,我给你买一双花袜子。”
小玲子说:“谁让你上社里干活?昨天打架,我爸爸退社了!”
一声霹雳在来海的头上爆炸了,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怎么想得到呵,在他不知不觉中,竟当上了“单干户”!他立刻又愤愤地说:“他想单干,我入社,你也入吧!”
小玲子挨了打,满肚子气火要泄,就又说:“你想入就行?我爸爸说了,把你接过来,养大了,省得雇长工,省钱,又可靠……”
来海通地一声跳下炕,说:“我要回家,我就走!”他说完,闯出屋,冲出二门,撒腿就跑。
又走到那条使他深深怀念的路上了。道路从他脚下直伸向前方。前方,就是家,就是农业社,就是支书大叔。真的,前边地里的人都是农业社的,他们都直起身来看来海。来海跑得更欢了,冷风刺着他的脸皮,枯树枝抓扯他的裤脚;还有,身后边传来舅舅的喊声,他一概不管,只顾跑呵,跑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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