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铺满阳光的路上》
(2)
大叔说:“他妈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最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社员;临死,她嘱咐我把来海留在农业社里,把孩子教养成她那样的人,当时我答应了。从社员这层关系讲,安排孩子的事也应当由我们想办法。”
舅舅说:“哪头凉,哪头热,我都摸了,强留他可有什么好处?那么大点,光吃不干,要花多少本钱?谁养得了?养大了不知道啥样哩!”
大叔说:“过去我们这些穷人单干的时候,添人不如减口,自己生的养的还养不活,就算心里有劲,谁又顾得了别人?眼下我们社又穷又小不假,可是,我们二十户的力量捆一块,挺得住,越走越硬棒,保证把孩子养大,让他长成个有用的人。”
舅舅还是不松劲,口气反而硬起来说:“常言讲,娘舅亲,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妈死了,我就是他的亲人,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把他拉走。我是他亲娘舅,我能给他空桥走?保证比你们社强!”
大叔想了一下说:“老四,你要真是一片诚意,这孩子可以跟你过几天试试。你说到哪儿可要办到哪儿,有一点差错,老四,我可不客气!”
舅舅连忙说:“支书,你放心,你放心!”
大叔走近车跟前,伸手摸着来海的头,嘱咐他说:“到那儿要听话,多到社里劳动,干不了重活干轻活;多参加会,懂多少就听多少。往后大叔常看你,反正不远,你有事就来找我嘛!”他说着,从腰上解下蓝搭布,一撕两半,一半递给来海说:“你的裤带不能用了,我想卖了柿子给你买一条皮的哪。给,先用这个对付吧。”
分成两条的蓝搭布,一条结在大叔的腰上,一条结在来海的腰上。
大车走动了,大叔站在小路上,目送着大车,笑着向来海招手。一股难言的酸痛涌上来海的心头。他低下脑袋,只见小路似水,从车下流过去。他咬着牙,没有使眼泪掉下来。
二
过去,每天每天,来海都要跟着妈妈,或者是跟社里的人,在那条铺满阳光的路上走几趟。他喜欢这条路。这条路,一天到晚响着社员们的脚步,充溢着欢笑。这条路的两边,随时给他准备各种礼物,像喇叭花、野菊花、猫眼花;还有大肚蝈蝈、耍大刀的螳螂……眼下,他每天走的是另一条路,这条路上很弯很窄,行人很少,那上边除了枯草,就是被秋风吹来的落叶,其余什么也没有。他常常想念南村。
开头的一个月,来海在舅家过得挺快活,一家人对他都很好。特别是表妹小玲子,对他最亲。她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来海看,把自己听来的故事也说给来海听,还带着来海到村里小朋友多的家去串门。
一个月过去了,小玲子的那几件东西看了不知多少遍;她会讲的那几个故事,连来海都学会讲了;串门玩耍,来海也厌了;舅舅对来海也不像过去那么热呼了。来海整天觉得闷忧忧的。
下小雪的那天早上,舅舅跟社里干部吵了一架,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他跟舅母嘀咕一阵,就铡草、装车,捣腾到半夜,天不亮又叫醒来海,要来海跟他进城。
来海一听进城,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他没吃早饭也不饿,老早就在门口等着走。他坐在车上,一路走一路问,城里电影院什么样?县委书记住在哪趟街?集上有没有变戏法儿的?舅舅虽是只言片语地回答,他就满足了,要舅舅领他逛逛。
没进城,舅舅把大车停在南关外边的一个客店门口,对来海说声“你在这儿看着车,可不能动”,就急忙走了。来海原来坐在车上,看着路上那些忙忙乱乱、来来往往的人群。小西北风如同刀子一样削脸,不大工夫,他身上就冻得冰一样,冷得浑身打哆嗦,手指头冻得都回不过弯来。他赶忙跳下车,转到白马的南面,马和车挡住了西北风,冷得才不那么厉害了。可是他那两只还没有穿上棉鞋的脚,就像伸进冰河里一样冷起来。他缩着脖子抱着肩,轻轻地跺着。这样,他的脚慢慢地也暖了,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他的小眼珠睁个溜圆,盯着那半坍塌的城门楼子,等着戴狗皮帽子的舅舅从那里出来;盼望着舅舅会给他带来热呼呼好吃的东西,随后带他到处逛,逛热闹就不会冷了。挑担、推车的人,不断从那里出来,他的眼珠都瞪酸了,就是没有舅舅的影子。
等呵,等呵,忽见舅舅来了,只是他两手空着,根本没有拿来什么东西;身背后,领来两个推车的人。来海抬起两只又疼又麻的小腿,迎了过去,扯着舅舅的袄襟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都像没听见,只顾给那两个推车的人称草。他把草称完了,又坐在口袋上拨着小珠算、数点票子……推车人装满了草走了,舅舅转身又往城里奔,老远才回过头来对来海说声:“好好看着,我就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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