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25）

     正是秋季里收割打场的时候，大老郭得知柳顺遭到的艰难，就起了意：想跟王丙和几个对劲儿知底的短期工伙搭帮，把场上的粮食弄出几麻袋，分一分，解解柳家的急，也能填填各家的穷窟窿。

    柳顺是最后被告知的。他一听就连连地摇脑袋。

    大老郭说：“你害怕，你只当不知道，我们几个干；露了馅的话，我们全兜着，不抬你，不咬你，行不行？”

    柳顺还是摇脑袋。

    大老郭跟他急了眼地喊叫起来：“你那心是铁打的、石刻的，不是肉长的？你就那么一个老妈是亲人，病成那样，你不想给治，连吃口东西你都不想给她。你咋这么狠哪？财主家大囤满、小囤流，缺少一星半点儿，可算个啥呢？”

    柳顺被工伙给数叨得心里发酸、眼圈发红，不由得耷拉下脑袋，一连声地叹气。

    大老郭一见这样子，当是他终于开了窍，就招呼别的人：“伙计们，快动手！……”

    柳顺象被针扎的一般跳起来，张开两只胳膊拦挡，连声地哀求说：“千万别这样干！千万别这样干！咱们再穷再苦，也得安分守己，不能做一丝一毫昧良心的事儿，那会招灾惹祸的！”

    大老郭冲他龇牙瞪眼，揭他的短：“你忠心保国，你修好行善，到末了儿，你得到个啥好处啦？还不照样儿都是灾在前边扇你的嘴巴，祸在后边踢你的屁股吗？”

    接着，这个直性汉子，当着短工们的面，一宗一件地摊摆起柳顺所遭受的既辛酸，又难堪的灾祸，一点都没给他剩下。

    柳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只拿耳朵听，不还嘴争辩。

    大老郭遇上这么一个软硬都不吃的人，越说越没劲儿了，最后赌气地一跺脚，躲开了他。

    柳顺只是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接着茬儿干活计。

    他经受的灾祸比大老郭知道的那些，得多上几倍，有伤有痕，怎能忘记？可是他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如今还没在他身上显出灵验，那是时间未到。比如说，大老郭断不了用他跟谷家俊玉那件事的悲惨下场来敲打他，他就偏偏不伤心、不后悔。某个时候，他真的伤心了，后悔了，也能够自己把自己的种种念头扳过来。他是为了向他喜爱过的，也喜爱过他的那个女人赎罪，才收养了谷老头；在这当子事情上，他压根儿没有想过得讨回一点啥报答。

    柳顺依旧照着自己的信念为人行事。

二

    常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意外的事儿，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冷不防地降到谁的身上，总不免叫人觉着奇怪！

    安分守己的柳顺，正在安分守己地干活、吃饭、睡觉，打发着寡淡艰辛的日子的时候，又遇上一件意外的事情。

    有一回，工伙王丙去县城给东家运送白面，转回来，没顾上卸车，就奔到宅院后边的地里，钻进密密的高粱垄，找到正打叶子的柳顺。

    “喂，伙计，我告诉你一桩稀罕事儿！”

    “啥呀？”

    “我见到了谷老头的闺女俊玉……”

    “唉，你个老实人，咋也跟大老郭学着涮我呢？”

    “谁骗人是王八！我真见到她了。”

    “你活见鬼吧？”

    “不错，我当时给吓了一跳，真当是大白天的见了鬼！”

    于是，小个子王丙蹲在不露天不透风的青纱帐里，津津有味地给柳顺叙述起他的奇遇。

    那是他昨天往县城那边去的时候。

    他赶着装满白面口袋的大车，在小月亮河过了浮桥上的日本关卡，觉得又累又渴，想赶快走到前边的沙湾村，喂喂牲口，歇歇腿脚，找点井拔凉水喝个够。因为这儿离县城很近，鬼子兵多，净是炮楼子和铁丝网，随时都会碰上麻烦和危险，凡是没要紧事儿非办不可的人，谁愿意到这种地方走动游逛？所以一路上行人特别少，少得让人从心里瘆得慌。

    王丙摇着鞭子往前走，忽听路边有人叫他一声。

    “老乡，求求您，让我们娘俩搭一节儿车吧！”

    王丙扭头一看，站在路边柳荫下的一个年轻女人，穿的是旧衣裤，头上蒙着毛巾，一只胳膊上挎着柳条编的篮子，沉甸甸的样子，一只胳膊上抱着个男孩，大概有五六岁的光景。他立刻答应了：“行，上车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