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23）

     不错，那个被俩大汉架着的、丢魂落魄、人不人鬼不鬼的正是金连城。

    金连城还不该死，赶上一伙打鱼的人到桥头收作。他们怕鲜鱼让中午的太阳一晒，到镇上卖不出大价钱，就想起龙王庙的殿堂阴凉，商量着把盛鱼的篓子抬到那里存放，然后再去下网。他们在殿堂里意外地发现了被捆绑的金连城，觉着这条“鱼”比所有的鱼都值钱，就要立刻把他送回芦苇镇去，好向“仗义”出名的金大先生报功领赏。

    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二少东家，哪受过这种罪呀！这半天，被捆着手、堵着嘴，只能用鼻子出气儿，不能动一下，差点儿把他给活活地憋死！他怕死。他还没玩够，没享受够，没把人给糟践够！他这回吃了个大亏，心里记下仇，嘴上可不能说；因为这给自己丢脸，有伤家门的名声，只能暂时先吃个哑巴亏。所以他没对渔民们说实话，回到家也准备跟爹妈撒谎，就说：早起来骑着车子蹓蹓弯儿，碰上“打杠子”的，把随身带的东西给抢走了，然后把他捆在殿堂里。这样既可以保住面子，又不影响将来报仇。

    他从柳顺面前走过，想装出个不在乎的样子，龇牙笑一笑。忽然，他的两眼冒出凶光，一步逼近柳顺的跟前追问：“这是俊玉那娘们的鞋吧？她在哪儿？”

    柳顺带着哭腔说：“她跳河死了……”

    “死了？”金连城呸地唾了一口，“好，这倒省我的事儿了。你也不用觉着倒霉，天底下娘们儿有的是；好好干吧，将来我给你划拉一个。”

    柳顺痴呆呆的，仿佛失去知觉，金连城的话一句也没进到耳朵里去。他见众人簇拥着金连城走过去，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正遭包围的谷老头，就加快步子往前走，回到谷家小烟摊的门前。

    这地方已经没有午前的热闹景象，变得冷冷清清。小烟摊的门给关闭了，贴上了又宽又长的封条。有两个面黄肌瘦的巡警，歪戴着帽子、叉着大腿，一边抽烟卷，一边聊天说笑。

    柳顺见此光景，心里慌慌地寻思：他们把病人给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客店呢，还是巡警所？

    “甜面酱”和放印子钱的老寡妇两个人没有走，她们似乎已经和好了，正站在墙角咬耳根子商量什么秘密的重要事儿。随后她们又一齐不声不响地拐过墙角去。

    柳顺这才发现，病重的谷老头被人们拖出屋子，象死尸一样给停放在墙角那边的阴凉地方，除了胸脯子一起一伏之外，哪儿都不动一下。柳顺觉着这场景太惨了，是他长这么大都没有见到过的，心里更加象针扎一般的难受。

    “甜面酱”和老寡妇一齐奔到谷老头跟前，一齐伸手扯住谷老头身底下垫着的褥子角，又一齐使劲，就把谷老头“骨碌”一下，如同一根木头棒子似地给抖落在泥土地上。她们没有再看那病人一眼，就拿着褥子，叽叽咕咕地走了。

    柳顺对这种干缺德事的人心里气，心里恨，可是他没敢拦，连冲她们喝喊一声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他只会忍。他只能忍。为了不让病人知道亲生闺女暴死的凶信儿，他把手里攥着的那只蓝色绣花鞋掖在怀中，就奔到墙角的阴凉里，蹲在病人的身边，轻轻地呼唤着：“谷大伯，谷大伯，您觉得咋样？”

    呼呼喘粗气的谷老头，在昏迷的梦中呼叫着俊玉和少东家的名字，木呆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仿佛还在做着攀高枝、享荣华的美梦。耳边的声音把他叫回这阴暗的尘世间。他看到柳顺那张厚道的脸，两只红红的、汪着泪水的眼睛，还有刚钻出胡子茬儿的紧闭着的嘴唇……可惜，他的嘴巴张不开，他只能用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乞求着可怜。

    大老郭扯着大步走过来，小声地说：“柳顺，你得快躲开点儿。他们干的这么绝，太没人味儿了！可是戏法儿还没变完。只要谷老头一死，就得有人为了捞好处找金家打官司，就得狗咬狗一嘴毛。你千万别沾边儿，这跟你没有一点牵连。”

    柳顺不抬头，也不走，好象没听见这番良言相劝，如同是变成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英雄好汉，对什么都不惧怕了一样。

    “你要是在这儿守着，人一咽气，他们会拉你当垫背的，当还手的棒子！……”

    柳顺冲着大老郭睁大两只泪眼，呆望一阵儿，突然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我打算把谷老头背我家去……”

    “你说什么？”

    “他到了绝境，没处投奔了，我家西屋空着……”

    “你疯了？再好心肠，也不能找倒霉呀！”

    “我认命了。我欠下他的帐……”

    “胡说，你连根烟都没抽过他的，你欠他什么？”

    “入情……”

    “你跟他可有个屁人情！”

    “我，我跟他闺女，好过……”柳顺费劲地、一字一字地往外掏着心里话：“我亲口答应俊玉，替她照看她爸爸，我还跟她起了誓……大叔，大叔，如今我只能用这个朝死人赎罪了……”

    大老郭被小伙子这几句从心坎上蹦出来的话给打动，不再劝阻，又不知该说别的什么合适，怪难为情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