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铺满阳光的路上》
(4)
突然,一条白光从他身边闪过,又挡住去路——舅舅从白马背上跳下来了,伸开两条胳膊,拦住他。
“咳!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好端端的你往哪儿跑?”舅舅气急败坏,又克制着,脸蛋子憋得像个紫茄子,瞪着两眼,怒视着小来海,半晌又说,“愿意回去就回去,你总得说一声,明天舅舅套车送你去。你这样跑去,投哪儿?奔哪儿?谁收你?”
来海说:“支书大叔!”
舅舅说:“傻孩子,他半个月没来看你了,早把你忘啦!谁是你的亲的近的,啊?”舅舅这样说着,见来海一愣,趁势把他抱起,扶到马上,一摇缰绳头就走起来了。
来海唯恐从马上掉下来,使劲抱着小鞍,蹬腿摇头地说:“反正我要回家,我要回到农业社去,干活学本事,明早就走,饭也不吃!”
三
晚上是一顿好饭:烙饼炒鸡子。可是来海一个劲哭,一口都没吃。他在桌子边上哭,又躺在炕上哭,连妈妈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得这样厉害过,哭得他浑身像散了似地没有劲。慢慢地,他忽忽悠悠地睡着了。
他睡得好香呵!像是睡在摇篮里,一摇一晃真舒服。他的胸前像趴在正烧火的热炕板上,温暖极了。这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来到社里饲养场,帮助田爷爷筛草拣土块,给牲口添香料。那个小驴驹,跳着蹦着来到他的跟前,又伸出小红舌头,舔他的手,怪痒痒。他还梦见社里的豆腐锅,大叔盛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他接过来,没端稳,撒了,吓了他一跳,醒了。睁眼看,只见满天闪闪的小星斗,凉嗖嗖的小风直吹着后背;而前胸却贴在另一个温暖的后背上。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转过来了,两只乌黑的眼珠,闪着慈祥的光,那满腮黑糊糊的胡茬子里,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睡在支书大叔的背上。
大叔并没忘记他,真来接他了。
田育才见他醒来,轻声说:“来海,咱们回家呀!”
家,就是他们的农业社,是多么吸引这颗幼小的心呀!他幸福地点点头,随即挣着下来:“大叔,我跟着你走。”
大叔却把他往背上颠了颠,意味深长地说:“你还小,这路还不太平坦;眼下咱们社还没有车马,过二年就有了,那时候我们出门就坐车!”
来海总算离开那个使他讨厌的舅舅家了。他心里边特别高兴,硬挣着下来自己走。他们俩踏着路上的小石子,迎着黎明的曙光,大步向前。走着,走着,来海想起这段日子里在舅家所见到的一切奇怪事情。他忽然停住,扬着头,天真地问支书说:“大叔,你说,我舅舅为啥那么狠心呢?给人家小秤,人家上当他不管;往草里掺土,牲口得病他也不管;还有……你说,他为啥那么狠心呢?”
支书转过身,一手摸着来海的头,多少话都涌到他的胸口,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深刻的道理对一个孩子讲清楚,就简单地说:“一个人,只要想着离开集体,离开社会主义大道,去自己发财,走自己的小黑路,他就会变坏,变得连亲骨肉都不亲的狠心人。来海,长大你就明白了,你差点让他诱到一条多么危险的邪道上去!”
四
多快呀,一转眼好几年了。
于来海又在这条铺满阳光的路上走过多少次?他依然没有记清楚。支书大叔带着他去听党课,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播下要当个合格的革命接班人的理想种子,是从这条路上走的;支书大叔领他收获社里的庄稼,第一次继承父母的劳动本领,是从这条路上走的;挖河打井,扛着大旗到县委报捷……都是从这条路上走的。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公社成立之后,又一次离开家那天。
那是一个柔和的夜晚,来海翻地回来。
大叔是生产大队的总支书记,他忙在外村没在家;大婶在托儿所当保育员,也没有在家。来海吃了饭,就独自睡下了。当他一觉醒来,老夫妻已经共坐在油灯之下。
大婶在缝一件新夹袄上的钮扣;大叔用锥子给一只新式的鞋子穿气眼。他们专心一意地搞着自己的事情,而一种喜悦的神采,久久地停留在他们的脸上。几年来,艰辛的、充满斗争的路程,给老人的鬓边又增添一些灰白的头发;每一根白发,都是一个前进的、胜利的标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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