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苹果要熟了》

（4）

 四

    大清早，鸡蛋青般的东方天边，吐出一片嫩红。

    培红带着她的分队队员，头一批到果树园子里。他们在树下边开了个临时会，六个人分成三组，一组一行树。立春媳妇是从山外边新嫁过来的，没做过果树园里的活儿，培红就让她跟自己一组。大伙各人拿起家什就干起来。

    立春媳妇见别人都热闹闹地忙起来了，就催培红：“表妹，咱们也下手吧，粪怎么施呀？”

    培红说：“就跟庄稼追肥一样呗！把土松松，撒上粪，盖上，然后再上水。”

    立春媳妇说：“好，我有力气，我刨土，你撒粪。”

    培红自然也不示弱，急忙夺大镐：“我刨吧，我的劲头不比你小。”

    两个人唯恐落在别人后边，也不再争了，就像两只啄食的鸡儿一般，叮叮当当的，不大工夫就干完了半行。她们正干的起劲，芒种抹着大汗，转到这边来了。

    芒种是挨行检查的，到了培红这行一看，不由得脱口喊叫一声：“哎呀，你们俩把粪使到哪儿去啦？”

    两个人被他吓一跳。培红扭脸一看，只见芒种脸绷的像只茄子，又听他用非常难听的声调质问她：“你不知道，也该问问别人呀，这样施粪，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培红直起身来，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伸手掠掠头发。这时候，她发觉旁边好多人都给芒种的粗葫芦大嗓门惊动了，都扭过头来看她，这使她又羞愧又恼怒。她不能受这种侮辱，也绷起脸，回击着芒种：“请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你说不施在这儿施在哪儿去？”

    芒种说：“树吸叫粪劲全靠树根，树帽多大，树根多长，粪得使在须根上，不能使在树干上。”

    培红仔细一想，这些话也有几分道理，心里暗道：别小看这个人，还有一套理论呐！她扭转头朝另一行果树看去，见别的人果然没有把粪施在树干上，都施在离树干老远的地方。现在，她开始发觉自己没有做对，也可以说是错了。错了，那就承认改正吧，这也是她一贯说服同学的口头语。可是，因为面皮关系，她不能这样办，起码是在这个节骨眼不能这样。如果那样承认了错误，可就把人丢到家！搅理吗？没有理由。现在，只有逃避。

    培红想到这儿，回头对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立春媳妇说：“咱们快干吧，没闲工夫磨牙玩。”

    芒种可不让步，逼着她们说：“不行，得返工！”

    培红倒吸一口冷气：“返工？我不返！”

    “同志，这是工作，这是关系农业社集体利益的工作呀！你不能耍性气！”

    “谁耍性气？是你还是我？让大伙儿评评，你龇牙瞪眼的，好像我们犯了天大的罪。凭你这个教训人的态度，我也不能服从你！”

    芒种也起了火，脸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老高，正要开口说什么，只见自香跑了过来。

    “队长，队长，有个事跟你说说。”

    自香是团支书，刚才的事情她早听清了，她装得不知其事地对大伙笑笑：“你们都休息一下吧，我先跟队长说件事儿。”

    这边，培红怀着一颗痛苦而又委屈的心情坐在树下边。她把手插进衣兜里，忽然想起新从城里买来的《果树栽培技术手册》，掏出来，翻开一看，在施肥与灌溉一栏里，写着施肥方法，跟芒种刚才说的是一点儿也不差。她急忙把书合起来，低下了头。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芒种和立春媳妇正在她们搞错的那几棵树下边返工，她的脸越发觉得火辣辣地发烧。

    芒种脱掉了蓝布夹袄，只穿着一件黄色背心，粗壮的胳膊，肌肉鼓溜溜暴露着，像小树干一般。汗水，从他那刚刚剃过的头顶上冒出来，流到脸上。在会议上讲话的时候，在往小本子上写字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拙笨，然而，一干起工作，一投进劳动，他就变得那么灵巧，那么敏捷，那么多才多艺！

    现在，培红隐隐感到芒种比自己的能力强，他是个够格的生产队长。可是，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严厉，他为什么一点也不体贴人，一点热情也没有哇？

    她这样想着，把本子装到衣兜里，摸到里边有一块吃剩下的糖块，这是黄辉给她买来的。她竟然想到：如果芒种再有黄辉的热情和性气，那真是难得了……

    太阳移到正中午，果树队队员收工回家。

    芒种拿起自己的衣服和家什，紧走两步追上培红，刚要开口，又吞回去了；为难地眨巴眨巴眼睛，才鼓足勇气，轻轻说了声：“培红，你慢些走，我跟你说句话儿。”

    培红停住脚步，半侧过身子来，拿出姑娘对小伙子特有的态度，冷冷地问他：“什么话？”

    芒种说：“今儿个，就是那会儿，我的态度太不好，刚才支书自香批评我工作不讲方式，真是那么回事儿，往后一定要改。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说说好吗？”

    “我没有什么意见！”培红这样说了一句，扭头就走。

    芒种的脸忽下子又红了，木在那儿半天。

    培红走了几步，又有几分后悔：“唉，真该死，为什么不跟他多谈谈呢，少说几句也好哇！”转回去吧，她又不好意思：“算了吧，反正……起码，我培红也不比你弱多少，往后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