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五段

（1）

     第二天，天气晴朗，有点小风，显得挺凉爽。

    老二保根带着小学教员邹倩，坐上头班汽车来到田家庄。

    正是盛夏季节，庄稼人都抓一早一晚，或是到地里，或是在家里忙活计，街上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娃娃，没碰见一个成年人。

    这正合老二保根的心意。他替邹倩提着墨绿色人造革的小提包，来到他家的旧宅院大排子门前，低声地对邹倩说：“还得请你在这稍微等等我。我先进屋给我妈透个信儿，免得她误会你是从上边下来的工作人员，说话犯拘束。”

    邹倩连忙说：“这样好，这样好。让老人家有个精神准备，我的思想工作也就好做了。”

    老二保根笑笑，独自往里走。

    院子里没有人，猪圈旁没有喂猪的，菜畦边没有浇菜的。二门里同样很安静，堂屋没有烧火的，鸡都上了锅台，登在泔水盆子的盆沿儿上鹐东西吃。

    老二保根见西屋门上着锁，就奔东屋；一撩门帘儿，瞧见妈正好在里边。

    田大妈两条腿跪在一只方凳上，上半个身子连同脑袋，全都探到打开盖儿的老式的木板躺柜里，在往外掏东西。破衣服、烂袜子堆得哪儿都是。……

    老二保根一个蹦子跳屋中央，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妈，您老好哇？”

    “哎哟，我的天！”田大妈一见二儿子突然而至，惊喜异常；赶忙从凳子上溜下来，上下打量着儿子，连声问，“给你打的信，你接到没有哇？是已经退了合同，还是在家里住两天再去退呢？”

    “妈，您先别唠叨这些。我这回不是单个儿来的。”老二保根郑重其事地说，“我给您带来一个顶重要顶重要的客人！”

    田大妈忙问：“哪的客人呀？”

    老二保根扭捏一下，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我的对象。……”

    “啊，你自己找下对象啦？”

    “我这么大了，还不该找吗？”

    “哪个村的人？”

    “县城的。”

    “城里边也有社员？”

    “人家是小学老师。”

    “民办的，还有代课的？”

    “都不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由国家发薪金的、端铁饭碗的。”

    “别做梦啦！这样的姑娘，能跟你这个和泥搬砖的临时工？”

    “看您这老脑筋，该擦油泥啦！”老二保根挺起胸脯，摇头晃脑地说，“新时期的婚姻，不该讲房子、财产，不能靠那些玩艺儿，而主要靠爱情，靠互相有感情。用普通的白话说，要靠你爱我、我爱你的成双成对儿。所以，人家老师看中了我，爱上了我，一定要嫁给我；一分钱不让我花，啥也不跟我要。……”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这么美的事儿！”田大妈摇头、撇嘴地说，“你个小坏包，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又跑回家来捉弄我，是不是呀？”

“您的观点实在有问题。我啥时候捉弄过你老人家？”老二保根虚张声势地反驳他妈，“您往后别再乱扣帽子、损害我的光辉形象！长这么大，我就没干过那号事儿！”

“嘘！你跟别人吹去行，敢跟我吹？”田大妈以同样的神态诈唬儿子，“我正要问你，上次我进城看你，从你那儿拿回来的一百六十

块钱，是哪儿来的？”

    “我的……”

    “瞪着眼睛说瞎话。我早知道啦，是你跟别人手里借的！是不是？说实话！”

    “哈！哈！哈！”老二保根放怀大笑一通，随后压着声说，“要说借，也可以。那钱是借我未来的媳妇和我媳妇的兄弟、我未来的小舅子的。您说，这跟我自己的钱差多少？”

    田大妈不能完全相信这个油滑儿子的话，可又没有进一步揭穿虚假的真凭实据，只好把脸一绷说：“哼，反正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花言巧语，没有多少是真的。想让我信你的呀，难上难！”

    老二保根大度地说：“我不跟您用舌头争论。是真是假，得看结果，得看事实。反正，这回我已经把我自己找好的对象给您带来了。您自己回答自己吧，这是真的呢，还是假的！”

    “大白天的，别给我说鬼话！”

    “您看这手提包。男的有用这种样式的东西吗？”

    田大妈不情愿地朝儿子举过来的手提包看一眼，仍旧将信将疑地问：“你说个准日子，她多会儿到咱家来，让我亲眼相看相看？”

    “我跟您讲了好几遍，您不用耳朵听。还订啥日子，人家跟我一块儿来的，这会儿就在大门内、二门外的豆荚架旁边等着哪！……”

    “天哪，你怎么没有早来个信儿呢？你这楞头青，净办楞头青的事儿！”田大妈这下可慌了神儿。她一面抱怨儿子，一面急转身，张开双臂，把堆积在柜上的东西连抱带划拉地重新装进柜里，盖上盖儿。她又想扫扫炕，又想梳梳头，不知道先做什么好：“看看，里里外外这么埋汰，也没容我收拾收拾，人家看了这个家会咋想？给我丢脸，也给你丢脸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