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9）

 七

    “突突”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河对岸的黄土堤应和着回响，模糊的身影，从缄默而又平滑的水皮子上掠过。没有月亮，星斗也不绸密，灰濛濛的天空，象一张绷着的脸孔，心神不安地察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近处的团团的树丛，同时，倾听着隐隐传来的人的吵嚷声和狗的狂叫声，尤其是孤行者的“突突”脚步。

    到底是当个老实人容易，还是当个不老实的人容易？咋样才能活得平安无事呢？穷扛活的柳顺，活到二十出头，第一次在心里结上这样的疙瘩，翻来覆去地解不开，实在难受！事到如今，肚子里的秘密，能瞒住别人，还能瞒住自己吗？唉，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看上了人家俊玉，俊玉成了自己的意中人；好象跟俊玉有缘分，早就悄悄把自己跟人家结结实实地连并在一块儿，再也掰不开、割不断。既然这样了，如今那个跟自己连心连肝的人遭到算计，要被另一个男人硬给抢走，那么，柳顺就应当挺身而出，去争夺呀！柳顺可没这个胆子。别说来个英雄好汉的行动，就连去透个信，让心上的人有个防备，他都不能做！他对自己该恨的人不敢恨，该爱的人不敢爱；只要他不“忍”不“让”，明摆大卖地一恨一爱，那就完全地违背了常规。因为柳顺是个穷光蛋，是个臭扛活的。拼命地卖力气，连个老妈都养不起，还能心高妄想，娶个阔少们红了眼都弄不到手的媳妇？再说，对手不是别人，是那位有钱有势、有胆量和手段的少东家呀！这会儿，柳顺非常痛心地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那么孤独可怜！忽然之间，他特别地想念妈妈，如同年纪幼小时候那样，跌跟斗把脑袋摔个包，手上拉个口子，受了什么委屈，都象这会儿这样地想念妈妈。他急忙动身，摸黑往小杨树屯赶，好跟妈妈吐吐肚子里的苦水。妈妈听了，一定会摸着他的脑袋，给他说宽心话儿，夸他：“孩子，你比你哥哥们有出息，也比你爸爸强。你想的对，做的对；你只能这么想，只能这么做。咱们人穷福浅，不能不安分守己呀！”

    那个贴着“忍为贵，和为高，安分守己”对联的柴门，渐渐地离着近了。他略微地感到一点点安慰和踏实。他往里走，看到破窗户上映着微弱的灯光，闻到一股糠菜团子的味儿。他紧迈几步，撩开破布门帘，抬脚迈进门坎儿，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一个女的，盘着一条腿，垂着一条腿地跨坐在土炕沿上，正跟妈妈嘁嘁喳喳地说话儿。她是谁呢？是谷家姑娘？是俊玉？咦，两家从来没交往，以前谁都不认识谁，她也没跟妈妈打过照面，怎么会冷不防地跑到这儿来呢？柳顺想：兴许是一路上心里边老是嘀咕俊玉，所以眼睛看花了。他使劲儿挤挤眼，对面那个身穿红袄绿裤子，脚上穿着蓝缎子面绣白花鞋的姑娘，仍然留在豆油灯的光亮里，并没有消失。柳顺又想：也许是在做梦。他又用牙咬咬自己的舌头尖儿，照样挺疼。他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俊玉朝发愣的柳顺望一眼，立刻低下头。

    “你，你……”柳顺感到特别紧张，嘴唇干动，吐不出声音，脑门上倒冒出一层亮晶晶的大汗珠子。

    “我爸爸糊涂，跟金连城一块儿搭窝，要坑害我……”俊玉的眼圈一红，呜咽地说。

    “他们背后嘀咕要干的事儿，你全知道了？”

    “就为这个，我才逃到你这儿来避难的……”

     柳顺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愣住了。俊玉能够事前看清了圈套，不往里钻，挺可他的心，使他“知情不报”的歉疚、痛苦，得到消除。不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窝藏到他家里来，这可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惶恐不安地在心里反复掂量了一阵儿，终于咬咬牙，下个狠心，冲着正等他回答的姑娘摇了摇脑袋：“这怎么行？这……”

    “不这样，我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死！”俊玉声调颤抖地恳求着，“你就不能救救我吗？”

    柳顺惭愧地咧咧嘴说：“就算我心一横，豁出性命去，离镇子这么近，人多眼多，也藏不住你。”

    “这个，我想过……我要是成了你家的人，就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俊玉这样低声说，臊红了脸。

    柳顺觉着这句话好似头顶上打个雷，吓傻了眼。

    俊玉继续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怕你小瞧我；我往后咋活下去，只等你点个头，还是摇个头，全都听凭你的。”

    今儿个晚上展现在穷小子柳顺眼前的事情，该有多么奇巧，比说书、唱影戏还新鲜。这样一个美貌的大姑娘，不用求情、花钱，就给送到炕头上，倘若放在别的青年光棍身上，该是多么好多么美的事，而摊在柳顺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又是一件多么难多么险的事！没有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胆子不敢干，没有孙悟空那千变万化的本领也办不成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