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四段

（3）

     老二保根喜出望外，立即停住手，再不敢碰一下那根举着室外天线的木杆子。

    邹倩跑出屋，无限喜悦地说：“保根！你真有两小子，手到病除，立刻就好！慢慢下，别摔着。”

    老二保根从墙上溜下来，心里有点好笑地想：不论干啥事儿，得有信心，得敢干，准成！

    邹倩先一步回屋，端过洗脸盆，舀凉水，兑热水，拿毛巾，递香皂盒，不知道咋伺候这位帮了忙、解了忧的大能人为好。

    老二保根凑到盆子跟前洗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冒了一头汗。当他听邹倩向陈技术员夸他有本事的时候，只好诚恳地说：“嗐，我有啥本事！这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凑巧的事呗！”

    “别谦虚啦！”邹倩给老二保根拿出一盒精装的过滤嘴的香烟，说，“听我们老陈说，你连图纸都能看了。我敢说，你要是在建筑队再干两年，领工的队长都得让你给超过去！”

    老二保根抓着毛巾擦着手，故意愁苦地深深地叹口气：“完了，完了。不要说两年，我在咱建筑队连两个月都呆不了啦！”

    邹倩一愣：“为什么？队里出了矛盾？”

    老二保根摇头：“我们建筑队平安无事。矛盾出在我的家里。”

    “家里有啥问题？”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看，这是他们给我来的一封信。”老二保根从汗衫上兜抻出一封叠着的信封，递给邹倩，自己往陈技术员身边的沙发上一坐，“你一看就明白，我正处在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呀！”

    邹倩站着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句话。

    保根：

        你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怎么样？没闹病吧？没出什么事吧？我们都非常 惦记你。我们在一起商量了好多次。对你一个人离开家，在建筑队干活，我们很不放心。那工作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打算给你操持盖房，张罗找媳妇，做成家立业的准备。你快点回家来吧。在合同期满之后，不欠人家的钱了，就赶快回家过日子，不要再接着订合同，不要再领人家的钱。我们就是多苦多难，也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成家立业。

        见信快回个信。要不就去找你当面谈。

                                      爸爸、妈妈。哥哥代笔。

    “这不是封非常一般的信嘛！”邹倩把短信看两遍，“也许我水平太低，不能发现问题。这怎么会把个大能人保根愁成这副样子呢？”

    “不是水平问题。是你不了解农村普通农民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现状。”老二保根解释说，“一般的信里边，包含着重大的社会问题。就个人来讲，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关键问题。这是一纸判决书！我父母，特别是我妈妈，决心要把我拉回家去走老路，要给我包办婚姻！……”

    邹倩仍然不解：“都到了八十年代，还兴这一套腐朽的包办婚姻呀？”

    “我们那儿很偏僻，多数人落后愚昧。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玩艺儿，三十多年没有扫荡干净，如今更加厉害。”老二保根向善良而又热情的小学教员诉说苦衷，“那些作为父母的庄稼人，出于良好的愿望，都一心无二地帮助儿女，特别是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成家立业，实际上是使用旧的传统观念残害儿女，同时也心甘情愿地残害自己。他们不顾命的操持盖房、操持彩礼，挖空心思搞变相包办婚姻和买卖婚姻，制造悲剧，断送儿女的前途。……这几年，我耳闻目睹的这类悲剧可老鼻子啦！我实在害怕步牺牲者们的后尘，所以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逃脱他们给我安排的下场。可惜，逃来逃去没逃脱，他们还是不死心，还紧紧地盯着我不放松！你们说我该有多可悲、多可怜！”

    邹倩听到这儿，很同情地插问一句：“你自己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理想的对象呀？”

    “过去找过。我自己以为是理想的，结果没有一个搞成功。……”老二保根大口地抽着烟，语调凄怆地回答，“有一个是同班同学，跟我很好。我们曾经海誓山盟。高考的时候，她被录取，我落了榜。她就再不理我了，把我给甩了。……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初中都没念完，也是农民，跟我谈过婚事。我们之间没有多深的交往，关系都没有公开过，她就用舍不舍得在她身上花钱这块试金石考验我，老跟我闹别扭，最后也吹了。临离开家之前，我又遇上一个，人是满不错的，了解我，也体谅我。可是，她属于我们那块小地方的‘高干子女’。她是在权和钱这种混合土上长大的。我估计，将来她在我家这块地上活不下去。我就没跟她往深处进行，最后主动地跟她一刀两断了。从这三回失败的经验教训里，我越来越明白：没有真本领，就没有独立的人格，就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大学考不上，我就另找能长本领、能在生活上独立的门路走。所以我投奔窦云鹏队长，来到建筑队。我决心不靠爹，不靠妈，不靠受苦受气，不靠委曲求全，要靠掌握真本领，创了业，再成家！……”

    捧着信看的陈技术员听了老二保根的这番陈述，猛地拍一下桌子说：“对极啦！这才是男子汉的志气！”

    邹倩也说：“你把这些心里话，好好地跟你父母说清楚，他们准会支持你。”

    老二保根摇摇头：“不行，没门儿！我说唐山的煤是黑的、盘山的石头是硬的他们也不肯信。他们总把我当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子看。他们总认为在外边搞建筑是不务正业、丢了庄稼人的根本。他们还说，靠耍砖头、和灰泥这行不能成家立业，得打一辈子光棍儿。所以他们总跟我纠缠不休，要把我拉回家去背石头、种大蒜、抠鸡屁股下蛋，出苦力、盖房子，攒钱买媳妇！”

    陈技术员劝慰说：“别发愁。我们一块儿想想办法，帮你解脱这个精神痛苦。”

    邹倩也说：“你过去帮过我们，我们不会忘。这回我们一定设法帮助你，不让你遭受旧传统观念的迫害。”

    “嘿！要是能够得到你们二位的同情和帮助，我就有希望起死回生啦！”老二保根舒展开愁眉，露出一点喜悦的神情说，“明儿个我公休回家。邹倩同志如果能辛苦辛苦跟我走上一趟，说服说服我爹妈，准能顶用，准能彻底地搭救了我！”

    邹倩忙说：“对农村的事儿我知道得极少，我怎么能做农民的思想说服工作呢？”

    “能，只有你能。”老二保根肯定地说，“你到我家，亲口告诉我妈，我在建筑队很踏实、很规矩、很有前途，能在城里边找到对象，能自己安上家，不用麻烦他们操心在村里给我盖房子、找媳妇。总之，你就想着法儿夸我，夸我好。这样，大功就一定告成。”

    邹倩的心眼儿开始有些活动：“光是说这些，我倒是会说的。”

    陈技术员从旁促成：“反正明天是星期日，你就跟他走一趟吧。小田是我们分队的骨干，将来还要重用他，可不能撤走。”

    邹倩点点头：“那就试试。”

    老二保根连忙说：“一言为定。太感谢两位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