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之

《越走越长的路》

（1）

    我很乐意为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当代作家自选丛书”编一册小说。

    “文集”卷帧浩繁，读者购买负担重，翻阅耗费时间多；如果一年两载出一本的话，要等很久才能看到全貌；一般集子，即使称其为“选”，也只能属于某一暂短时期内的较好文章，不能包括一个作者创作道路上各阶段的主要代表作。先看见《秦兆阳小说选》，我就感到这是“少而精”的，可以收到“一斑窥全豹”的效果；既方便读者、研究者，也方便于作者，所以挺喜欢。

    接到编辑部的约稿信，花了几天时间，将认为可以入选的小说稿件拾掇在一起，便奔到故乡农村，想从容地校对一遍。

    我又一次坐在姐姐家的炕头上，吃她做的香喷喷的家乡饭。菜肴极为丰富而新鲜：拌黄瓜，炖豆角，炒西红柿，爆腌的青椒，等等，都是姐姐亲手在窗前小园子里栽培出来的；另有摊鸡蛋、煮鹅蛋，也是姐姐在后院饲养的鸡鹅生产的。天气炎热，血压高，本来不想吃东西；等到一动筷子，胃口竟顿时大开。姐姐见我爱吃，满意地笑着，说这说那没个完。这使我忽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一下子返回三十三年前一个已经逝去的境界里。

    那一次，我由县城回家探亲，从村西麦地里找回姐姐。姐姐用她亲手种植收获的粮食和蔬菜，给我做了一顿不如现在丰盛，但同样可口的饭。当时，她跨坐在炕沿上，也是这般喜悦地看着我，亲切地跟我倾吐心里话。我一边吃，一边听，同时脑海波涛起伏，滋生起一种写作的激情。返回工作岗位的当夜，我就很顺利地写了一篇名为《我的姐姐》的小故事。这以前，我曾经写过几十篇废品，唯有这一篇，竟然被《河北青年报》的编辑同志看中，经他（也许是她）加工修改（主要是删节）、换个《姐姐进步了》的标题，刊登出来！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发表作品。它虽然只有一千一百多字，却给我这样一个刚从旧社会挣扎过来、刚刚翻身做主人的农民后代以无穷无尽的、神奇般的力量，使我产生了要走文学创作道路的念头和信心。那位至今也不知其名姓的编辑同志，对我来说是功德无量的！……

    三十三年，多么漫长、曲折，而又色彩缤纷的路程！我已经从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变成有两个孙子的祖父了。我被乡亲们誉为“蓟县的第一个作家”，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受到幼时伙伴们的羡慕和尊敬。然而，有谁知道，此时此地的我，并非是踌躇满志的“衣锦还乡”的人，而是来“重新认识生活，重新认识文学，重新认识自己”，企望跟上新时期的变化与要求，写一部能够让自己满意，使读者喜欢的新作品。为达到这目标，我将须做出比三十三年以来每一阶段的生活与写作都要更为艰难困苦地跋涉和登攀。因为标尺和规格的分数线，比从前高得多，而在年龄、身体、气力，以及家庭环境等等条件方面，则大大的不如往昔了。所以，我的心境远非得意洋洋，而是压力沉重，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

    三十三年间，我曾有过无数次的“得意”。那得意是快慰的、幸福的。可惜，它的每一次降临，都是极其暂短的，几乎都是一闪而过。

    每一次从或平凡或复杂的现实生活中获得一个新鲜有意义的素材，“得意”的情绪一闪，紧接着就被构思的痛苦所折磨：使你茶饭不思，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使你头疼脑胀，急得要发疯！等到终于把一堆素材变成一篇作品之时，“得意”的情绪再一闪，追迫在后边的便是为它不完善、又无力使其完善，而或忧愁，或失悔，或羞愧难当，只好寄希望于下一篇。下一篇，又是一个相类似的“得意”与“痛苦”的循环反复，无休无止。

    第一本小说集被作家出版社接受出版之时，我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成功了。不料，很快地便沉浸在想提高而不能提高的痛苦之中。在一片喝彩声里，我却不无悲哀地在第二本集子的“后记”上写了这样的话：道路是漫长的、艰难的，上台阶比入文学之门难：每登一级，都要付出最大限度的汗水和心血。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发行，不少朋友认为是我的成功。其实，我自己的“得意”情绪似乎还未冒出来，便“这山望着那山高”；不等看完最后一卷的校样，就奔到长城外的深山峡谷，不顾一切地追逐下一个目标。

    忘记哪位先哲讲过这样一句聪明的话：“艺术永远是遗憾的。”不错，作家在自己事业上尝到的满足的快慰和幸福极微小极短促，所承受的压力的痛苦，既多又长，连绵不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