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3)
三
芦苇镇是月亮河一带繁华热闹的地方,常雇人用的财主和铺家、作坊,不下三十多户,哪个门口换个扛活的,就如同地上过个蚂蚁那样平常,决不会引起人们去注意。可是,在金家大院里,新换来的年纪最小的长工柳顺,却受到格外的器重,这让左邻右舍的人都奇怪。
金家种着一顷多河套好地,雇着三个长工,他们照着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古训,一直维持着“勤俭”的家风。象这样一个大家庭,又很有钱,不仅没有使奴唤婢的排场,连个做饭的大师傅都不肯找,这在讲究“勤俭持家”的人当中得到个极好的名声。老东家既是总管,又是帐房先生。他的大儿子在城里吃官饭,月月往家送银大头。他的二儿子在镇上小学当老师,出来进去也挺体面。老东家奶奶半个身子,专门看管内宅仓房,捎带着替大儿媳妇哄孩子。大儿媳妇的活计最累,除了包下全家六口人身上衣服鞋袜的缝做拆洗,还得做连长工在内的八九口人的三餐饭菜。老东家是镇子上的头面人物,人们都奉承他是一位讲义气而又开明的长者。他对长工不克扣、不训斥,一团和气;但是有一条,得绝对地遵照他的家规、得安分守己。他看上了柳顺,很相信自己的眼力,一动耠子干活,就宣布柳顺掌鞭杆子赶车,特意吩咐“打头的”大老郭给点照应。为了对柳顺指使方便,也为了他能帮老少东家奶奶做些她们力所不及的活儿,老东家还破格地允许他出入内宅、开关人们出进的前后大门。
柳顺的人性厚道、唯命是从,特别是获得了老东家这样的特殊信赖,能不被人们另眼看待吗?
二少东家名叫金连城,是县城里“国高”毕业的洋派人物,讲究“自由”,爱哼哼流行歌曲,对他守旧的父亲阳奉阴违。他游手好闲,机灵爱动,在学校当老师仅仅是挂个牌牌儿,经常在酒铺、赌场、大烟馆里混,也往俗称“大炕”和“半开门”的暗娼屋里钻。每当他夜间悄悄地出去过瘾,总要事先跟柳顺打招呼:“喂,给我听着门儿!”
柳顺听了这样的指派,虽不讨好地满口应承,对少东家的话却按照自己的本分,一丁点儿不打折扣地照着办。少东家啥时候不回来,他啥时候不上炕睡觉,实在累乏得不行,就跨在长工屋的炕沿上,靠着墙壁打个盹儿;门环轻轻一扣,他立刻就奔出去,不声不响地把少东家放进院子,这才安定下心来歇着。少东家不让他把这种事告诉别人,他便守口如瓶,一直瞒住了对儿子管教威严的老东家。
爱挖苦人的工伙大老郭有几分不平地嘲笑柳顺:“你这个人哪,真是傻瓜蛋!他舒坦去,你受罪,干吗当这份下三烂!”
柳顺申辩说:“人家是花钱雇我的少东家,让我干的事儿,我咋能够说个不呢?”
大老郭冷冷一笑:“不该干的,就不给他妈的干,能给你咬下半截儿去!”
柳顺叹口气,认死理地跟大老郭争论:“大叔您这话不对。咱跟人家搭了东伙,就是当奴做仆,不听话,不服指派,那叫啥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呢?”
大老郭被气得哼哼一阵儿,再不理他这种事情。
柳顺有老八板儿,不论旁人怎么挑唆,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小心翼翼地当他的老实人。
在金家前门那条街上的斜对角,有一个摆烟摊儿,外带卖一点糖果的小门面。铺主姓谷,养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闺女,乳名俊玉,外号“刺玫花”。那个姓谷的,当初曾经在直隶军吴佩孚的队伍里当过几年上士,不知从什么地方娶上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侉女人,捞到一点点本钱,就洗手不干,退回老家月亮河边的芦苇镇,租下金家的两间闲着的小房子,摆下烟摊儿,挣点微薄的利钱过日子。女人过早地去世以后,谷老头格外的疼爱自己的那个长得又俊又伶俐的独生闺女,想靠着闺女过一个有福气的晚年。他为了不使闺女受委屈,中年丧妻都没有再续弦,甘捱二茬子光棍儿的煎熬。他人穷志短,终朝每日异想天开地做美梦。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地巴结有财有势的人,是他的一种习惯和嗜好。因此他特别盼望女儿能够登个高枝儿、嫁个阔少爷。为了能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花血本,不怕赊欠借债,常托人从县城,甚至从北京给闺女买布料、做手饰,让闺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店铺里替他看守摆着纸烟和糖块的摊子。镇上的那些轻浮子弟果然被招惹得不安生了,一群一伙地凑到小铺子里来,有的买盒烟,有的买几块糖,有的什么不买,也要在这儿站会儿,没话找话地胡诌八咧。闺女俊玉的性子特别怪,让人摸不透。她一阵儿十分的温柔和气,爱说爱笑的;一阵儿又板着个脸孔,对挑逗的话不理不睬;要是有哪个不知趣的,说话动作出了格,俊玉立刻就“翻儿”,轻则训斥几句,重则遭到她的怒骂。小青年们一个跟一个碰了钉子之后,有人就感叹地说:“这个丫头,好看,扎手,不能摸,真是一朵刺玫花!”于是,“刺玫花”就成了谷家闺女的外号,在镇子上一些人的嘴里流传一时。
“刺玫花”虽有刺儿,却不刺两个人。一个是金家的二少东家金连城,一个是长工柳顺。金连城看中了“刺玫花”,正设法下钩子钓肥鱼,所以经常到小铺里找谷老头下象棋;实际上是借机会跟“刺玫花”亲近,往前试探步子,等空隙动手。“刺玫花”对这个读过书,懂礼貌,又没成亲的财主家的后生,总是客客气气的。柳顺懂得自己的身分斤两,不敢长歪思邪念,没有一丁点不良的企图。他隔几天到小铺来一趟,不是替老东家买烟,就是代老东家奶奶给孩子买糖块。他每逢来到这儿总要站一会儿,并非为了“刺玫花”。说实话,每次来,他都没敢把眼睛盯在人家闺女脸上过,递钱、接东西都害羞地低着头。柳顺爱听唱,谷家有一个破留声机,他想借机会听一段儿再回去。“刺玫花”或许是觉得这个结实小伙子挺规矩,不讨厌,也许是看在主人面上,想拉个买卖的主顾,反正对柳顺挺和气。柳顺一到,留声机要是停着,她就换张好唱片,摇足弦儿,放一段让他听听。金连城眼看着要把俊玉闺女弄到手,没人说什么;柳顺连想都没想,倒惹得有人起哄。有一个夜晚,几个工伙和短工把柳顺堵在长工屋,非常粗鲁地把他取笑了一顿,连好心肠的小个子王丙都跟着瞎胡闹,特别是那个大老郭,越说越露骨:
“伙计,你走上桃花运啦!”
柳顺挺奇怪地眨巴着眼:“这是啥话呀?”
“小美人‘刺玫花’看上你啦!”
柳顺吓一跳:“别瞎扯。二少东家要娶她,你这话传出去不惹祸?”
“傻瓜!咱少东家是光玩女人,不会娶女人!不信你看着。”
柳顺知道金连城在镇上“靠”着好几个女的,对这种估计不能不信,可是他说:“她就算合着眼,摸着谁算谁,也摸不到我头上呀!”
“嘿,你猜错了,那丫头的心思,我们早看出了眉目。背后里还跟我打听过你哪!有一回掷骰子赢了,我去那闹盒烟卷尝尝。那丫头就问,今儿个咋没让柳顺来买呀?他倒挺老诚,是哪庄的?真的,相中了你,快撒网吧,别让她跑掉!”
柳顺摇摇脑袋,郑重地说:“我知道自个儿有多少分量,我娶不起她,她也不会嫁我……”
“你还想白头到老?人家图的就是跟你做一场露水夫妻!过来,我教你!”大老郭这个三十岁还没摸着媳妇的光棍儿,把柳顺拽到跟前,小声说:“你每回去买烟啦,送东西啦,‘刺玫花’不都是用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吗?从下次起,你别怕,别躲,她看你,你也看她;她不低头,你就老看。这么过了两三回,眼睛传了信儿,等到第四趟,旁边要是没人,你就在她的胳膊腕子上,最好是手上捏一下子。她要是急了,就拉倒;她要不吭声,那就有门儿,你赶紧在她耳朵跟前说一句,全妥了——夜里到河边上等我……”
“漆黑麻搭的,让人家到河边去干啥?”
“唉,晒了一天的沙滩,又热乎又软活,你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柳顺在众人的轰笑声里,脸上、身上都象火烧的一样,急赤白脸地搡开堵着门的人,非常狼狈地跑了出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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