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二段
(3)
院子里边沉静了片刻,一片纷沓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从门楼里涌出人来,撞得门扇子“当当”乱响。是两个威风凛凛又怒气冲冲的武装警察,挟携着张石先冲出门口。张石衣服的领口被撕破,腮帮子还有一道血痕。他被五花大绑,被揪着胳膊、摁着脑袋,直往汽车奔来。后面跟出的是邱志国,又出来的一个是郭云。
看热闹的像浪涛遇上风吹四面拥开,等小汽车一启动,又呼下子拥了过来。有的小孩子和小青年还要追赶汽车。
老郭云吆喝他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起哄呀?”
人们都停住,但仍旧没得到满足似的朝汽车跑去的方向张望。
邱志国对郭云说:“老伙计,拘捕任务咱帮着做完了,剩下家属的工作,归你啦!”
郭云皱起眉头:“你刚才不是跟人家大包大揽地负责处理善后吗?汽车刚没影儿,你就说话不算数呀!”
“这是行政的事儿,我插手不就党政不分了吗?”
郭云不再理睬邱志国,仍向看热闹的人撒气:“别在这看热闹了,回家思量思量去吧!不走社会主义正道,一切向钱看,把好思想给腐蚀坏,把好人给拉下水;砖瓦窑成了赌窝子,差点儿出了人命!……”
被教训的人大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人听出,憋着气的老队长在“指桑骂槐”。要不然,邱书记怎么冷笑一下,倒背着手走了呢?
有几个姓张的人和跟张石家是亲戚的,都随着郭云回到院子里去“善后”了。好多人站在街上小声议论:
“这个赌场闹腾了半年,我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你没见石头输个精眼毛光!车子、手表全卖了,差点儿把媳妇也输给一个老光棍儿!”
“这回抓起三四个,都是在窑场耍钱的?”
“常言说‘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行’。有个从外地雇来摔坯子的,输红了眼想往回捞;没有赌本,就在黑更半夜去偷银行营业所,差点儿被打死!……”
田大妈心里乱糟糟,不想再听下去,就默默无言地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她联想起有关张家石头的一些事儿,也联想起那次广播宣判大会的情景,自然又想起那独身在外、一直让她不放心的二儿子保根。她见老头子也跟进二门里边,就忍不住地吐露心思。
“一宗一件的事儿老在耳朵边给咱们敲警钟,可不能再当耳旁风啦。”她用沉重的语调说,“城市里人多、人杂,学不正经的门道也最容易。咱保根不比留根,太鬼、太浮华,不安分,好追时髦;惹事生非的勾当,一回没沾包、两回给落下,难保以后不被不三不四的人给拉到脏粪坑子里去。为了来个彻底保险,我们一定得把他拽回身边,用眼睛看着他。就这么办。过了麦秋就办!”
田成业听了老伴儿的话,略微打个沉,说:“那小子又臭又硬,主意拿定,别人不易敢动;你想把他拉回家,他肯定不会顺溜溜地听你的话;就算拴着绑着弄回来,咱们不能老不松开绳子。他长着两条腿,不会跑?这不是白找生气,白费事呀!”
田大妈低头想了想,说:“这有办法对付,最有效的办法。赶快给他订个媳妇,弄个拴马桩把他拴住!”
“订个媳妇可不易呀。谁家的姑娘肯跟他那样官不官、民不民的男人呢?”
“这你用不着担心,只要操持起一层新房子,就能找到媳妇。……”
“什么?再操持一层新房?妈呀!”田成业没等老伴儿把话说完,就大惊失色地喊道,“你想要我的这条老命是咋的?”
“哎哟,你喊叫个啥?把我的魂儿都给吓丢了!”
“我比你更害怕。”田成业痛苦地摇晃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你不知道,从打知道老二保根考上大学是假的,我的魂儿就不附体了。我怕呀!”
“真没出息!”
“是没出息,我承认。”田成业边往前迈着步子边低声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心里不平整。为了给大儿子操持房子背石头,累坏了我;足有一个月,天天早起背到中途就吐血。……”
“你说啥?你累得吐血了?”田大妈慌忙追上两步,紧挨着老头子,睁大两只眼睛,愕然地盯着老头子的脸孔。老头子的脸孔本来跟二儿子一个模样,此时此刻她看到的,却是跟大儿子一样的脸孔,瘦瘦的、苍白的,嘴角上挂着血痕——大儿子田留根,为盖房子背石头,也累得吐了血。是她这做妈妈的亲眼所见。她万万没有想到,身子骨本来挺结实的老头子,也累得吐过血,而且不止一次;一个月,天天吐。……
“反正没累死,总算熬过来了。”田成业没顾上观察老伴儿那惊愕而又痛苦的神态,径直地往屋里走,声音颤抖地说,“可是,我老了,身上再没有多少血了。……”
田大妈停在旧屋门口。这旧屋是她和田成业成亲、生儿育女的旧屋,是他们一块儿住了几十年的旧屋。……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此时却变得这么软弱,连迈门坎儿的力气都没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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