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蜜月》
(2)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没想到又在这儿碰上他。我不禁又重新把他打量,他长得粗壮彪悍,那张握着我的手掌,简直象铁打的一般结实。
“你一直就没有离开盘山吗?”
“嗯,我去年入党了。今年春天,社员们硬选我当副队长,我真能干这个?嘻嘻……”
“不简单了,小松成了大树了!”
“不成,离成材的大树还差好远哪!反正是扎下根子了,真的,扎下根子了。”他重复地说着,又忍不住嘻嘻地笑。
这时候,海河东岸的一排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千万条金线投在河面上,悠悠然,不停地颤动、颤动。远航归来的大小船只,慢慢拢岸落帆,隐隐飘起紧张繁忙的声浪,一会儿又复归平静。
我们都象有满肚子话,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幼松还是嘻嘻地笑,又重复地说着“扎下根子了”这句话。我愕然地愣了一会儿,忽地发觉,这小伙子一定是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儿要跟我说。果然不错,他又使劲抱住我的胳膊,很有几分羞涩地低声说:“老梁,我结婚了,刚一个星期。”
“你是回来结婚的?”
“嗯。你认识葵花吗?”
我不由得叫起来:“你的对象就是葵花,真的?”
他含笑点点头。
我的脑海里立刻又出现了一个朝气勃勃、如同一株向日葵般的山村姑娘;她仿佛是跳着笑着、朝我跑过来。我是在认识幼松前不久认识她的。她是个生产小队长,能干又直率,村里好多男孩子喜欢她,又有点儿怕她。据说,北京有她一个表兄,十分爱她,不断用城市生活、用地位和金钱诱惑她。有一次,他买来毛衣、灯心绒裤子,还有甚么雪花膏、玻璃砖镜子,要葵花打扮好,跟他进京享福。葵花一听就火了。她把这些东西隔着窗子扔到院子里,说道:“我们山根下的人做梦都盼着过幸福日子,可是不能靠你赏!往后你来了再提这事儿,我要拿棍子把你赶出去!”这件新闻在村里传颂一时。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幼松说:“你看,我们俩这不都扎下根子了吗?你笑啥?噢,你是说,我俩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在一起怪有意思吗?嗯,真是有意思。”他仰身靠在椅背上,闭目想了一阵,又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来了。
“结婚那天,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起哄,一定逼我介绍恋爱经过,可是我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上来。我们俩的爱情好象打出来的。你又笑,真是,你听我说呀!
“三年前,我下定决心要到农村去,心里边有个大抱负,要干一番英雄的大事业,这个你知道。回过头看看,好象有点儿幼稚,那工夫我的决心就是被它支持着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总是设法在《人民日报》上找大事业。因为它是党中央的报纸,党中央说好的事儿,没问题就是大事业。报纸上登了抗美援朝的文章,我就想当兵去,登了搞工业建设的文章,我就想当火车司机,登了办农业的文章,我就想到艰苦的地方当农民——反正听党的话,道理我也说不多,就象天生来就要听党的话。我就是抱着干大事业的打算到盘山去的。到了社里,党委书记就对我说:‘香果峪准备把山后边的大河引过来,正缺少个识字的人参加,你就去吧。’我一听,那高兴劲就不用提啦!过两天,队长赶着毛驴来接我。一见面,我就跟他说,我要参加引河工程,我要干一番大事业。我这话刚出口,身背后有个非常厉害的姑娘搭话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说:‘听来听去,你说的都是空话,你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干一番大事业吗?’你看她多没礼貌!当时说的我满肚子冒火,要不是初来乍到,一定跟她吵一通。看样子她还想说什么,队长对她使个眼色,她才把嘴巴闭上了。我们临走的时候,队长还把她叫到外边数落她一顿,我只是听到最后几句。队长说:‘开完会你就赶快回去,反正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她说:‘炼铁靠大家加火,这要看他是不是矿石。’队长说:‘不管怎样,我们也要让他炼成钢。好吧,先去开会,等你回村,咱们开个小会好好商量一下。’听来听去,我总觉着他们是在说我。
“不管怎么说,我的劲头还是很足。到村去的前一天,我就把分头推光,半路过河沟子的时候,还故意溅了两裤脚子泥。嘻嘻,我那会儿想,这样就象个劳动人民了。到村我就连三并四地问队长,什么时候动工开河。他说:‘开河的事儿还要研究,你先劳动几天,熟悉熟悉。’劳动就劳动,我是来劳动的,还怕劳动?给我的活很轻,跟饲养员倒草垛。干轻活我还是不住冒汗,半天衣服就湿透了,又沾了一层土。脏了,就脱下来换一件。不到三天,我带去的衣服全脏了,再没有换的,只好动手洗。那天中午,我找个大瓦盆,把脏衣服全抱到院子里,撸胳膊挽袖子洗起来了。洗完两个背心,刚要泼水,走进来一个女的。你猜她说啥?她往门口一站,象扔石头似地说:‘你知道这水是挑来的吗?’这句话说的我闹个倒憋气,抬头一看,正是那天在社里骂我的那个厉害精。我绷着脸不理她,心想,谁花钱雇你到这儿管闲事的?你当我不会挑水,等我给你挑挑看!气得我把背心晒上,就抱着衣服回到屋里。真可恨,就洗两件背心,手指头就搓红了,怪疼。下午干活,我问别人水井在哪儿,他们告诉我在二里远的老龙潭。晚上临睡觉我就把水桶扁担准备好,第二天一早起,挑着水桶就走。
“山村的早晨可美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早晨。满山满沟都是绿的,好象刚油漆过的绿屋子,一摸就会蹭上满手绿油。路两边的野花,各颜各色,
都顶着露水珠开了。小鸟穿来穿去,大蚂蚱蹦蹦跳跳。我一边走一边张口吸着新鲜空气,两只水桶在我身前身后摇着,吱吜吱吜地响。劳动真是愉快的事儿。打满水回来,我可就不愉快了:挑不长一节儿,压得受不住,肩膀子生疼,越疼越想弯腰伸脖子,越这样越疼,两条腿晃来晃去象扭秧歌。当时要有镜子照一照,我那样子一定难看到家啦!我刚想放下水桶喘口气,猛听头边有人说:‘用水不容易吧,沉不沉呀?’我抬头一看,又是那个厉害精。她挑着空水桶从村里来,手里还抱着个花洗脸盆子。我咬了咬牙,假装换换肩,还是往前走。真够受,扁担变成了刀刃,一个劲儿往我膀子里杀,两腿晃的更厉害了。我好不容易挪过一道小坡,再不停停,很可能一头跌倒。我想厉害精这工夫早该下山梁了,反正她看不见,歇歇吧。心里想着,回头一看,多可恨,她还站在高岗上朝着我看呐,不用说是故意看热闹。我使劲儿咬牙,走!一口气挑到家。水倒在缸里,我真想趴到炕上躺躺。又想,我要不回去再挑一趟,那个厉害精一定笑我,我才不草鸡呐,挑起水桶又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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