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蜜月》
(1)
客居天津,晚饭后闲暇无事,信步来到海河边上。
海河的夏夜,确实别有一番幽静的风味。此时,黄昏的暮霭刚刚垂临,给这儿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高楼、铁桥,以及那一河碎银似的波纹,都是若隐若现,迷迷离离。湿润而又清凉的小风,拂去游人的闷躁和疲劳。游人在不断地增加着,除了坐在明亮地方、品茶摇扇的老人之外,更多的要算那一双双一对对的青年男女了。他们伏栏静默,或偎依在长椅上低语绵绵,人多了,反而越发安静;从肃穆中,使你深深地感受到,美好的生活脉搏在这儿跳动……
我慢慢地向前走,享受着夜景赐给我的优待。猛地,一个声音飞过来:“老梁,可碰着你了!”话音未了,噌一声,从一簇花丛那边跳过一个人来。他那两只结实有力的手使劲儿抱住我的双肩。清淡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觉着一股热腾腾的青春气息扑着我的脸。
“这么看人,不认识了?我……”
我忽地想起来了:“你是幼松,我怎么会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你一直在蓟县吗?家里怎么样?你妈妈……”
他憨笑着,不住地摇晃我的肩膀,象有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谈起,好久才一迭声地说:“你问我们家里,嘿,可是变样了,前年就修通一条大河;当然没有海河大,可是满够使,吃水,浇地,都不成问题了,今年一定是个大丰收!……”
我拉他坐在一把空着的长椅上。这椅子安置在不知名儿的灌木丛前,树叶子稠密无隙,缀满串串花儿,颜色不可辨别,只嗅到一股淡香。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三年前那个小幼松。
那时候我因公来天津,住在干部招待所里。这地方是个比较偏僻的居民区,倒也很肃静。一天,我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见一群小青年跟传达室的老头吵起嘴来。
“干嘛这么厉害,不让进去就不行!”站在那群男女青年前边的是个细高个儿、留着蓬散分头,又有点翘鼻子的小伙子。他穿着球鞋、短裤、白色半袖小衫,挺着胸脯子,虎着两只眼睛跟老头喊叫。
“进去可以,你得说清找谁呀!”老头忍住气对他说,同时伸开两只胳膊挡着。
“我们找农村来的干部!”
“我们这儿的客人都是农村来的。”
“我们找山里边来的,大深山里边!”翘鼻子小伙子摇晃着脑袋说。
“他叫什么,先登记一下吧。”
翘鼻子小伙子理穷词尽了,吐吐舌头,回头看看他的卫士们,又冲着老头央告说:“这样吧,您就随便给找一个,修修好。”
老头被怄火了,一面往外推他们,一面喊着:“一群捣乱鬼,没事儿玩玩去!”
翘鼻子这回可抓住理了,大声喊起来:“他骂人了,他骂人了,同志们,冲啊!”
随着他的喊声,青年们哄笑着涌进院子。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我,其中一个女孩子低声说:“看,那个人象是农村来的。”
翘鼻子瞟我一眼,咧嘴笑了,一步跨到我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直冲冲地说:“同志,你是从农村来的吗?求你帮个忙行不行。”说罢,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举到我眼前抖落着。里边写满密麻麻的小字,间或是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照片,用红笔勾着花边的是徐建春。他说:“过几天我们就要中学毕业了,我们班的同学暗下里商量好,都要给国家搞出一番大事业。一批人升学,考工学院或农学院;一批人进工厂,要进农业机械厂;我们这几个是下决心到农村去的。学校要介绍我们到郊区,郊区太近,没意思,我们要到山里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你帮忙给我们介绍一个地方吧。我叫幼松,他……”
幼松这个名字很符合他的形象。面前直竖竖地站着一群,真如同一片蓬勃生长的小松树!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此后,一连数日,小幼松带着几个朋友到我的住处来玩,向我倾诉他们的志愿,求我帮他们达到目的。他们热情又真挚。有一回,小幼松还特意把他的父亲拉来见我,证实他不可动摇的决心。这是一位有二十五年工龄的老车工,他质朴而又沉默,小幼松一点儿也不象他。他说:儿子十七八岁了,应该走他自己的路子,有党的教育领导,没个错;只有一件,要干就干到底,他不赞成赶热闹的人。后来我又到他们学校去了一趟,学校领导也是很支持他们。看来是责无旁贷了,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给盘山老区我的一个老朋友写了信,那儿很快就跟学校取得联系,欢迎他们去落户安家。不久,幼松他们毕业了,他急不可待,决定立刻动身。在预定走的那天早晨,我前往他家里送行时,却发生了意外。
我在他门外呼唤几句没人应,就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坐在屋门外的一个凳子上。她满面泪痕,两眼红肿,见我进去,霍地站起身,慌忙地迎过来,伸开两臂挡住我。她说:“不瞒同志你说,我把幼松锁在屋子里了。你不知道,他不是个老实、稳重的孩子。那年他刚十三岁,就吵着要当兵去,跑到杨柳青驻防军那里赖着不走,人家硬把他送回来了;后来又要当火车司机,一天到晚跑到火车路上转,差点儿惹祸……反正,他整天胡思乱想,要搞什么大事业,这次又要往农村跑。他去不成,就是去了,过不了几天也得回来。那时候升学考试也错过了,不上不下,这叫什么?”说着,她又抽噎起来。
我木然地站在院子里,真是进退两难。小幼松既然被锁在屋子里,按照他的性格,他会吵闹,起码听到我的声音也应当搭腔,为什么藏在那里默声不语呢?莫不是真象他妈妈说的那样,他是个没有主见的孩子?唉,孩子终归是孩子嘛,这也不足为怪。想到这儿,我对她说:“大娘,幼松去与不去,完全由他自己和家里决定,我相信你们会关心他的前途。您把门打开,让我们见个面,我也好规劝他几句。”
大娘犹豫了一下,又信任地点点头,回身打开了门儿。我刚迈进门坎,大娘突然叫了一声,靠在门框上哭了。我这时才发现,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只见后窗户被打开了,一只翻倒的花瓶躺在窗前的桌子
上……
当天晚上,幼松的爸爸打电话给我,他说:“幼松走了,我把他送到车上,该嘱咐他的话我都嘱咐了。嘿嘿,你别看她是亲妈,她对孩子了解的可不全面……”十天以后,我又接到幼松的一封信,这信从蓟县盘山寄来,写得很简单,只告诉我他不久就要到香果峪生产队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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