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4)
丈夫没有跟她分辩:不知是默认了这包含着一半儿实情一半儿冤枉的指责呢,还是全当成小两口亲昵的玩笑话听了?或者对这样揭嘎痂不高兴了,恼怒了呢?
她不愿意让丈夫生气。她希求夫妻永远保持着和睦。为这个付出什么样的委曲当代价,她都在所不惜。他们在搞恋爱那会儿,进行得特别顺利,到了把订婚会亲的日子都择妥了的时候,丈夫忽然表示出要变卦。
“你不能耍人!”她怒气冲冲地说,“非得讲出来为啥!”
“没别的。”未婚夫显然吞吞吐吐地回答,“就怕往后咱俩过不到一块儿,老得吵嘴……”
“你凭据什么?”
“你是你爹妈的老闺女,娇生惯养,厉害……”
“媒人介绍那会儿我就是我爹妈的老闺女,并不是一眨巴眼变的。从一开始你对我热火炭一般,为啥咔嚓一下,变得冰凉呢?这里边一定有缘故!你不说不行!”
未婚夫被逼不过,只好从实招来:“我两个嫂子,都这么说:三天新鲜气儿一过,咱俩就得整天价吵架,没安定日子……”
她咬牙切齿:“闹半天是她们在背后打破坏楔儿!我偏要嫁给你,做个样儿,让扯老婆舌头的臭娘儿们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我到底是金香玉,还是鹅卵石!”
婚后的事实早已证明:她是镇子上最温顺的媳妇;连丈夫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有福气,娶了个好妻子。
她一点也不显着勉强地从丈夫怀里接过孩子,说:“我明儿个就转回来。你回去睡会儿觉,抽空把那两畦菜浇浇。”
丈夫心满意足地返回家里,她抱着孩子赶路。当时假如不这样做,而是让丈夫多送一截儿,赶上这坏天气,起码能仗仗胆儿,商量一下怎么办哪?
四
雨,牛毛一般细微而柔软的雨,无声无息地飘洒;只有飞落在人的脸上,才会感到它没有停息,仍在不急不忙地下着。
突然间,一片连续不断的“哒哒哒”的响声,从远而近地传过来。
在这样沉寂静默得让人有些恐惶不安的旷野里,那声音显得特别的生动,特别的有力,特别的震颤着人的心弦!
她立刻振作起来,挺直胸,扭转头,睁大两只眼睛朝四周张望。
雨丝儿织成纱,越往远处越精密、越厚实,好似悬挂起帏幕,遮住了一层一层的山峦,遮住了近处的田地,遮住了从脚边伸向远方的河流、公路,只能听到声响,不仅看不到发响的东西,甚至难以辨清响声由来的方向。
“哒哒”的响声渐渐地大起来,终于有一辆加了快轮的东方红牌拖拉机的轮廓,冲出濛濛雨雾,展示在视线里,正巧从南朝北行驶的。
在这样既特殊又关键的时刻,母子俩要是能够搭上一截儿车,那可就太好了:得少遭多少难,得少受多少罪!
她心头萌起欲望,同时也产生了踌躇:能去拦车吗?人家肯停吗?她听丈夫说过,如今的司机和机手,都不象以前那么和气、那么爱给人方便了。有一回,丈夫和五个伙伴儿从十五里远的地方修这条公路回来,赶上大热天。他们带着行李、锨镐工具,行动太不方便,打算截一辆运货的车。当时往双桥镇方向开的汽车、拖拉机特别多,而且大部分是送货回返的空车。他们轮番地站在路边打手势、摇草帽,招呼行进的车停一停,捎上他们。车一辆一辆地过,没有一辆理睬他们。他们只好改变方法,排着队横站在公路上,料想这样起码能够让汽车停下来。哪知道,司机们根本不吃这一套:有的从两边绕过去,有的竟敢毫不减速地往人跟前冲;谁有胆子往铁家伙上撞,只好四下溃散,让汽车或拖拉机照样儿直闯过去。到末后,把大伙儿都给气得不得了,有人出个主意,由他装病,躺在路面上。这一招儿真灵,一辆黄河牌的空车被迫停住了。
“干什么?”司机从驾驶棚里伸出脑袋,怒冲冲地问。
“我们一个伙伴儿中暑了,得送双桥镇抢救,求您让我们搭截儿车。”
“不行,叫救护车吧!”
“求您啦,修好吧,到镇上请您喝啤酒……”
一个人这么哀告着,其他人就把行李卷往后边的车厢里装。
就在那个装病的人也爬起来搬行李卷的时候,汽车突然开动了。车没搭上,两个行李卷还给拐跑了,以后也没有找回来。这事办得多缺德!多坑人!
如今,只有她孤伶伶的一个女人,又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女人,怎能够象丈夫他们那群小伙子一样,死皮赖脸地哀求人呢?她宁可在这儿绝难着,也不自找丢脸!
拖拉机那“哒哒哒”的马达声,越来越响声大,粗大的轮胎,好似跳跃地行进,把路面震得直颤动,连土沟里的野草都被牵连,一个劲儿打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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