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2）

     当时，姐儿仨说说笑笑地把菜炒好，把饭做熟，把桌子放在炕中央。喜欢得合不拢嘴的老妈妈往炕上让了女儿让女婿，大伙儿都客气地推让，谁也不肯先上炕坐到正座上。

    三姐夫抖落开尼龙网兜，掏出两筒麦乳精、两瓶炼乳和两袋夹心巧克力糖，一件一件地放到炕桌的左边；而后恭恭敬敬地对老丈母娘说：“我们没啥孝敬您老人家的，这点东西，留下保养身子用吧。”

    老妈妈说：“都是至亲至近的，破费钱干啥呀！”

    三女儿给丈夫帮腔说：“妈，给您买，您就吃；他跑买卖挣了钱，不孝敬您，算哪一号的晚辈人！”

    四姐夫拉开人造革手提包的拉锁，拿出一个很美观的长方形纸盒，解开塑料绳，揭开盖儿，露出一台新式、高级的半导体收音机，轻轻地放在炕桌的右边；随即诚心诚意地对丈母娘表白：“您一个人过日子，没个伴儿，接您搬到我们那儿享享福，您不肯离开热土，我们又不能常来；我们给您买个这玩艺儿，没事儿打开听听戏、解解闷儿。”

    老妈妈说：“这么贵重的洋东西，哪是糟朽老人玩的，太过份了！”

    四女儿替丈夫补充式地说：“这东西已经挺普通了。我们雇的那两个帮工要是好好干干，豆制品作坊赚了钱，年终除了工资，每人奖一台这玩艺儿。等我们发了大财，还要给您买一台大彩电。当儿女的，就得设着法儿让老人日子过得幸福；不这样生儿养女真成了赔钱货！”

    最后，剩下她和她的丈夫了：五闺女和五女婿可有个啥样的表示呢？

    三姐斜着眼珠看他们。

    四姐撇着嘴唇看他们。

    她本来早就自生矛盾地不安起来了，一见这阵势，更是羞愧的无地容身。因为他们夫妻俩除了带着两张嘴巴，什么东西都没带；小包袱里除了孩子的尿片，衣兜里除了手绢儿，一分镚子儿都找不出来！

    这场面多么尴尬！这事情多么难下台！

    她故意狠着心地怨恨丈夫，怨丈夫不会象三姐夫那样倒买倒卖赚钱；怨丈夫不会象四姐夫那样雇工开作坊发财；怨丈夫窝囊，除了会撸锄杠耪地流大汗，没有任何一丁点儿别的本领；怨丈夫对这样的处境心安理得，连眼馋都不会！就连丈夫今儿个这副作派，都使她极度不满。丈夫根本看不出姐姐和姐夫们都财大气粗地瞧不起人，丈夫偏偏跟人家坐在一块儿瞎扯闲话儿，还抽三姐夫带把儿的香烟，还看四姐夫没针儿没把儿的电子手表。两个姐夫显摆礼品的时候，丈夫不赶紧识相地躲开，反而往前凑，伸着脖子看……

    唉，唉，真不知道丢人卖多少钱一斤！

    老妈妈体贴老闺女和老女婿，谅解他们的处境，不计较他们空着手来，甚至分外热情地先往炕上推她和她的丈夫：“上炕，上炕！你们小，应当受优待，应当占点尖儿！”

    她懂得老妈妈一片好心。但是这不仅没有减轻她的难堪，反而增添了一缕酸楚。

    回到双桥镇，她开始打主意很快再走一趟娘家，给老妈妈带一份厚礼，让两个眼皮子薄的姐姐看一看。在商量采买的时候，她刚一张嘴就被丈夫给堵住了。

    “你说咱买点啥礼品能把脸找回来？”丈夫这样先发制人地问。

    “这得你说。因为是孝敬我的亲妈。”她自以为巧妙地回答。

    “那就买一台十四吋的彩色电视机。”

    “你舍得？”

    “我知道你好强，我们是好夫妻；凡是你乐意办的事儿，我不驳回儿。”

    她高兴地拍起手掌：“不要说买个彩电，就是给妈买一台国产黑白的，也能把四个姐姐姐夫压下去，出了我憋在肚子里的这口气！”

    丈夫故作轻松地说：“就由你。你去买吧。”

    她向丈夫伸出手：“拿钱来。”

    丈夫朝她翻白眼：“我身上除了盖房、结婚欠下的债背着，算是钱，别的钱有没有你是清楚的呀！”

    “没钱我拿啥去买？你得想法子。”

    “学三姐夫我学不会，学四姐夫更没门儿；如今要想立刻弄到一笔钱，只有一条道儿……”

    “有道儿就走。啥道儿？”

    “去偷！去抢！”

    她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

    从此以后，她走娘家的时候，不让丈夫相送而独来独往，怕空着手去再丢脸，也是一个原由。

谁能料到，响晴的天气会突然下起暴雨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