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马车在大路上奔驰》

（1）

     黄昏后，下地的人都回到家，村里越发热闹了。

    矮房里，两个年轻人围着一盏油灯，正在专心学习。忽然，门儿吱吜一声打开了。随着泻进来的清凉的月光，走进一个高大身影。

    “你们学习精神真好呵！”来人这样说。

    两个人同时扭头一看，原来是乡总支书记老范。老范是个忙人，不论白天夜晚，他都没有工夫闲串门，他来了，一定有事情。那个年纪较小、个儿又瘦的惠新抢先问：“范支书，有事吗？”

    老范点点头说：“对，有点事。”

    那个年纪较大、个儿高高的于秋成随声说：“有事您就说吧。”

    老范说：“眼看快播种了，积肥任务还挺大，城里的粪便，是咱们社的粪源之一。本来，规定三天进城拉一次，明天正是去的日子。偏巧，跟车的刘大伯有病了，五号车就剩下一个人。这不行呵！一个车要两个人。我想从你们两个人里边派一个去。”

    惠新听了这句话，赶忙坐下去，把脑袋转到一边，唯恐老范指他的名儿。

    秋成见老范派不到人很焦心，也没顾多想，就说：“范书记，没人去，让我去吧。”

    老范高兴了：“好，你就先跟几天，过后，咱们再调换。我就跟队长说去。”

    老范走后，惠新又是庆幸又是埋怨地说秋成：“你呀，亏得还搞过几年工作。咱们俩都是从城里来的，城里熟人那么多，真不怕人家笑话你是个掏大粪的？”

    秋成听了不高兴地反驳他说：“掏大粪有什么不好呢？庄稼离开粪能丰收吗？农民什么也得干！”

    躺下之后，于秋成并没有立刻睡着。

    他原来在市文化科当科员，下放这两个月，始终未曾进城去。明天，又要回到熟悉的城市去，又会看见许多熟人，说不定黄淑敏从水库工地回来了，还能看到她。想到黄淑敏，他的心，不由得抖动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在他临下放时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

    那天，机关领导正式公布了下放日期，于秋成慌的帽子都没顾戴，就往黄淑敏家里跑。那时，黄淑敏在文化馆工作，晚间总在家里。他跑进黑大门，忽听屋里正有人吵嘴。

    “傻孩子，你也打听打听呵，说不定他犯了错误。天哪，怎么搞的？”这是黄淑敏妈妈的声音。

    “看您，总是这么糊涂。这次国家下放干部，是为了支持农业，为了锻炼干部……”这是黄淑敏的声音。

    “算了吧！谁肯把好干部降下去受罪呀！”

    …………

    听到这儿，于秋成再也站不住了，急转身回到机关。而且，直到走，他都没有向老人告别，只约黄淑敏到公园里密谈了半夜。那时，他曾对黄淑敏说：“现在我不去见妈妈了。等我从地里种出金黄的谷子、银白的棉花时再看她。”

    明天，不是拉着谷子，也不是拉着棉花，而是一个大粪车！要被老人看见……。又一想，市里那么大，哪这么巧就碰见她？反正是几趟的事，范书记不是说了，过几天还要调换吗？

    他爬起来，穿好衣服蹬上鞋，就往队部走。恰好在半路上碰见老范从那里回来。

    “范书记，咱们社在哪条街拉粪哪？”

    “在后卫街。”

    “后卫街？”秋成吸了口冷气。唉！天下巧事真多呀，黄淑敏家正是住在后卫街。

    老范并不知道秋成的心事，就催促他说：“回去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哪！”

    “哦，哦！”秋成迷迷糊糊答应着，走回屋子。急忙躺下，越发睡不着了。左想，右想，最后，他用手狠狠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你呀，思想里的脏东西真不少哇！劳动嘛，这是光荣、体面的事呀，你可怕见人干吗？真是！”

    他终于甜甜地睡去了。

    秋成睡的正香，被窗棂上当当的响声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问：“谁呀？”

    “我。起来吧，于同志。”

    秋成听出老范的声音，急忙穿衣跳下炕，开门一看，见老范赶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就问：“您有事吗？”

    老范反问秋成说：“你不是跟我去城里拉粪吗？”

    “范书记，您去拉粪？”

    “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农民呀！”

    秋成的心里热乎乎的，什么也没说，一窜，跨在车辕子上。老范轰起大白马，马车在笔直的大道上奔驰起来。

    月亮已经落到山那边，满天的繁星闪耀着。春天的风吹过来，吹的人浑身清爽。

    老范一手摇着小鞭子，一手拿着短杆烟袋，边走边跟秋成谈心：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问他在城里有没有私事要办，若有，把粪装好，他就在城门洞等他。最后，他又谈到惠新，他说：“惠新跟下放干部不一样，他刚从学校里出来，毕竟受到的思想教育少，你们常在一块儿，多多帮助他。”

    秋成点点头，脸上又有点发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