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八段
(2)
春节刚过去,好像比腊月里还要冷。天是短的,夜是长的。工地下班早,吃过饭就黑了。路灯已经打开,并不显得亮。电影要开场,人们有的骑车,有的步行,匆匆忙忙地往大礼堂奔去。
老二保根在人行道上靠边走。离大礼堂不远拐角处,有一家早晚服务门市部。老二保根想到那儿买酒买熟菜。工地近边有一家私人开的酒店。往酒里掺水,菜价特别高,还不给足分量,专门坑骗建筑工人的钱。早晚门市部是公家开的,服务员的态度横的可怕,买卖倒公平,不坑骗人。所以宁可受气,也多跑几步路到这儿买东西。
“喂,保根!保根!”
老二保根听见有人喊他,停住脚,急速地在行人中扫视一遍,终于发现一张模糊的,但是很熟悉的面孔,就赶紧答应:“邱方,小心车!”
邱方从街的对面,躲闪着来往车辆,急着朝这边走;同时还举着一只胳膊,好像将军检阅军队一般。
邱方自从放弃了在田家庄谋求一个“政治地位”的生活目标之后,就跟着他的亲戚跑买卖。他们先是小打小闹,从北京的近郊区往远一点的县城捣动蔬菜,或者从山区趸些干鲜果品运到北京、天津销售。那会儿只雇用拖拉机和卡车来回跑。以后越干越大,常常包用火车的一两节车皮运载他们采购的货物。这中间,他们赚过几笔大钱,也赔过几笔大钱。有一回做梦似地赚了钱。他们得意忘形,像泼水一样花钱,还不过瘾,竟然荒唐地钻到暗娼家里鬼混好几天!有一回意外地赔了钱,赔得“净眼毛光”,连客店钱都交不上,只好留下一个人当人质抵押,其他人到委托商店撸下腕子上的手表卖掉,才脱身回到县城来。……邱方完全改变了模样,显得苍老,脸皮粗糙,眼睛通红;尽管穿着很考究的呢子大衣、新式皮鞋,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模样。去年十月里,他跟老二保根也是在街上邂逅相遇,坐在小馆子吃了顿饺子。自那以后,他俩再没有见过面。
等到两个人站到面对面了,相互看着“嘿嘿”地傻笑一阵儿,老二保根才开口问:“你这一程子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我还当你死啦!”
“跑的地方可海啦!”邱方用舌头尖儿舔了一下嘴唇说,“这一回从内蒙古的赤峰动身,又蹽到白城子、扶余县。”
“挣下钱没有呢?”
“钱挣一点儿,罪也没少受,开了开眼界,认识不少人,有的将来真有用。”
老二保根突然问:“没再干那勾当吧?”
邱方打个愣,立即明白问的是什么“勾当”而羞臊得红了脸:“没有,没有。从那回你一说,我再不走那条道儿了。……”
“我没看着你,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到外边闯闯有好处,不能不分好歹,什么把戏都试试。你小子要是着上臊疮花柳病,一辈子可就毁了!”老二保根说到这儿,见邱方很不自在地拧手捣脚,就转了话题,问道,“你也没回家看看?”
“我今儿个下午回来的,住了两夜。说实在的,在外头乱跑,受苦的时候,我真有点儿想家,觉得哪儿也没家乡好,还是搞农业自在安然;等到家一看,我就烦得呆不下去,恨不得拔腿就走。”
“村里一点变化都没有?”
“哼,除了邱志国家有变化,别处还是老样子。”邱方掏出烟来,送给老二保根一颗,自己叼上一颗,用打火机点着,使劲儿抽两口,接着说,“他又变成窑场的股东啦,那个家变成了公馆。他的内侄女当了副场长,实际上是他的代理人。……”
“你说的是陈耀华吧?她还在哪儿干?”
“在那儿,看样子,在沙家浜扎下去不走啦!”邱方笑嘻嘻地说,“电工偷偷地跟我说,孔祥发正在屁股后边追求她。……”
“胡说八道!”老二保根不由自主地脱口喊道,“肯定是造谣!造谣!”
“你嚷什么?把我吓一跳!”
老二保根对自己的失神忘形,也有些不好意思,就解释说:“电工那嘴像个破盆子,什么东西都盛,什么东西都泼。人家陈耀华是女的,不能拿人家闹着玩儿。”
邱方说:“我看无风不起浪。电工亲眼看见孔祥发总给陈耀华献殷勤,陈耀华让他干啥他干啥。”
老二保根听到这句,忽然想起去年陈耀华用孔祥发的拖拉机和人工给他家运石头的事,还有那一次他从红旗大队回来到窑场去,亲眼见到陈耀华跟孔祥发关着门在屋里谈话的事儿。他的心口窝像有只手伸进去,狠狠地抓了一把那么疼痛,可是他的嘴巴却很强硬地反驳邱方:“什么风?什么浪?两个人在一个窑场工作,还能不打交道?还能不来往?孔祥发是有媳妇的,有儿女的人,你知道不知道?”
“嗐,这算啥理由!”邱方一摆脑袋说,“你忘了孔祥发是个见着女的就迈不动步的人。”
“但是,陈耀华不是你搞过的那种暗娼!”
“哎呀,你疯了!”邱方有些恼怒地把没抽几口的烟摔在地下,“没事儿谁跟你抬这个杠干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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