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八段

（1）

     老二保根手里攥着五块钱一张的票子，从食堂里出来，绕着工地上的砖石瓦块，追赶着业务员李恩：“嗨，嗨！你跑什么呀？”

    小个子李恩仍旧不停地快步走，扭转头来说：“你老在屁股后边盯着我，我不跑咋办？”

    老二保根摇晃着手里的票子说：“你又不是漂亮的大姑娘，要是乖乖地接过去，我还盯着你干啥！”

    李恩说：“你要是把那东西收起来，不是更省事嘛！”

    老二保根让一块断碎的水泥制板跘了一下，只好停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儿，一边把拿着钱的手插进破棉大衣的兜里，一边嘟囔说：“你这家伙真会耍赖，让人没办法对付你呀！”

    李恩见此情景，也停住，“嘿嘿”地笑着，转身走过来。

    老二保根插在棉大衣兜里的手，并没有把那五元票子放下；等到李恩转回到跟前，他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手来，把五元钱塞进对方的衣兜，一扭头，撒腿就跑。

    这回轮到小个子李恩追赶老二保根，边追边骂：“你小子，真不够朋友！你要是这么撧我，我就把钱撕成碎末末，看你好受不好受！”

    老二保根从对方的声调里听出实在动气了，只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解释说：“亲是亲，财是财，越是好朋友，越得有借有还，不能清不清、浑不浑的。”

    “你把借别人的钱都还了吗？瞧着我穷咋的？”

    “一个一个挨着还，从数目小的开始……”

    “你先还别人吧，我的抹了。就这么着。”

    “抹了你的，别人的咋办？别人要骂我不够朋友呢？”

    “你我都不说呀！”

    “去你个蛋的吧！”老二保根恶狠狠地骂一声，“凡是我张嘴借钱的，都是朋友。对朋友还兴说假话？五块钱这么鸡屁股眼儿大的事儿，也值得跟朋友说假话？你小子就这么够朋友？”

   “哈哈哈！……”本来脑瓜很伶俐的李恩，被老二保根这番半是认真半是赌气的话质问得张口结舌，只好用做出来的笑声来自我解嘲，随即说：“难怪连窦队长都说你厉害，果真名不虚传，我服了，斗不过你。这么办，用这钱买两瓶酒，拿到宿舍大伙儿喝喝，好不好？”

    老二保根心里打个转，既想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又想整治整治他，让他疼一点儿，所以奔到跟前张开手，说：“这么大方，却之就不恭了。遵命照办。再添五块！”

    李恩奇怪了：“红粮大曲，两块三一瓶，怎么还要添五块？”

    老二保根说：“我的业务员同志，你咋跑外、咋联络人的？连这点小事儿都出漏洞？有酒没菜，可怎么往肚子里喝呀！”

    “这没问题。”李恩满不在乎地一晃脑袋，伸手就从皮夹克里边的兜里掏出一沓票子，故意抖落一下，抻出一张“大团结”，往老二保根手掌上一拍，说，“买一只扒鸡，买二斤香雪肠！”

    老二保根没有立刻收拢手指，迟疑地问：“你真舍得割下这么一块肉、出这么多的血？”

    “当然啦！够朋友嘛！”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哪？”老二保根只为凑凑热闹，不忍心让对方破费太多，想说句笑话把钱退回去，“没把你媳妇卖了吧？拿这种钱买的东西，吃下去会横在嗓子眼儿的呀！快快收起来吧！……”

    “别废话，我找盘子找筷子，到宿舍等你啦！”李恩这回有台阶不下，转身走了；走几步，又返回来，把嘴伸到老二保根的耳边，小声说，“这回咱们哥儿们路子可平坦了。我那亲姨兄，就是在城关中学教书的冯老师，这回要当副县长。都跟他谈过话，只差发公文了。他一上任，哼！……”

    老二保根说：“当副县长，一个月能多拿几个钱？你还想沾他的光？”

    “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恩更加神气地说，“外国是有钱能买鬼推磨，中国是有权能买鬼推磨。有了权，不用花钱，要啥有啥。咱不沾他的钱光，能沾他的权光。……这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咱们是好朋友，有福同享。嘻嘻！”

    老二保根揣着十五块钱的票子，从工地上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惦量：是把钱都花光了，还是给李恩剩下一半儿。

    李恩是城边沙堆子的人。原来是民办小学教师，干了七八年，每月总是挣三十多块钱。他家里有父母，有两个孩子，媳妇手懒不爱干活儿，全靠他一个人挣那点钱养不过来。他通过窦云鹏的老丈人介绍，到了建筑队，专管跑外联系业务。经常出门，虽说有点补助，手头还是很紧的，平时在食堂吃最次的菜，连烟卷都不轻易买一盒抽。有些工友不体谅人家的苦衷，常挖苦他，叫他“小抠”。老二保根爱开玩笑，嘴巴也是很厉害的。但对李恩例外，从不在花钱的事情上嘲弄李恩。他自己家就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他知道这类人的难处。那次他为了给哥哥凑上一块订亲的手表钱，逮住谁跟谁借，就是没找李恩张嘴。李恩上赶着往他手里塞五块钱。他当时就打定主意，每月发了薪，先还手头不富裕的人，其中包括李恩。李恩不想讨回钱的心，是实在的；李恩手里宽绰了，也是真的。但是老二保根花李恩的钱仍然有点不忍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