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1）

 一

    她预感到要遭难。

    她撒开两条腿不顾命地奔跑。

    她想找一棵树，或是一堵墙躲避躲避，终于绝望地把视线从极远处缩回脚边。

    她什么都没有找见，不可能找见什么：这儿是前不着村、后不着镇的荒郊旷野！

    黑压压的云彩飞。黄澄澄的狂风刮。紧接着呼隆呼隆地打雷；刷啦刷啦地扯闪；叭嗒叭嗒地往土路面上，往路两旁半身高的青庄稼叶子上摔雨点子……

    不懂事儿的孩子受了这紧张气氛的惊吓，扯开嗓门儿哭叫，伸胳膊蹬腿地挣扎……

    实在焦心哪！实在瘆人哪！她万般无奈地跳进一条沟下边，扑到一个小土坎儿跟前。她紧紧地搂住孩子，蹲下身：用自己的后背挡风，用自己的胸膛遮雨；用自己那已经变得惨白惨白的嘴唇，贴在孩子的脸上……

    不幸中的万幸！所遭受的灾难的程度和时间，并没有她开始估计的那么严重和持久。地摇天动的折腾，惊心动魄的紧张气氛，很快就渐渐削减：风熄了，闪灭了，云薄了；抽鞭子一样粗暴的大雨，演化成牛毛飞舞般的细雨。心肝宝贝儿孩子呢，依偎在她那温暖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就如同在家里那五间青砖灰瓦、玻璃窗户的热炕头上；睡得这般安静而沉稳，泪痕未干的苹果脸，泛起甜笑的模样。

    危机实际上已经逝去，她仿佛反倒越发为难了，两眼凝视着孩子的脸孔，心里反复掂量，却拿不定主意：是赶路呢，还是再停一停？是往回返呢，还是接着茬儿往前走？

    “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句从老辈子流传下来的农谚，是挺有准儿的，不可不信。赶路吧，孩子要挨浇；雨点儿虽然细小，也怕淋得太久，身上一湿着了凉，会发烧闹病的。接续着蹲在土沟子里吧，等到天黑以后，雨仍不停息的话，倘若遇上个坏人，碰到个豺狼或豹子可怎么得了？即便下个决断动身行走，也同样地让人犯难：前边，距离娘家橡树坡有十几里路，后面，距离婆家双桥镇也有十几里路；向前行，或者后退，全都一般远近，都得受同样的苦罪，都不容易做到。

    唉，谁能够在这样的紧要时刻里，给她参谋参谋，拿拿主意呢？

二

    在轻轻喷洒着的濛濛细雨里，她权衡利弊、左右为难，不免有些后悔。她烦躁不安，甚至于自怨自恨。

    她万万不该打发丈夫转回去。丈夫虽然说有点粗心大意，有点儿不太知道心疼人，但是，假如她有意地提醒一下，让丈夫多送一段路程，丈夫还是能够照她的要求做的。

    刚才，顶多也就过去一个半小时，丈夫抱着孩子，陪着她，离开家门，走出镇口，小心翼翼地跨过小河上的木板桥，拐了个胳膊肘子弯儿，走上这条大车道。

    大车道，也就是公路，是去年加宽加高修起来的，铺了砂石，还没有浇沥青油，更没有通达公共汽车。南面平原的人到北面山里边去，北面山里的人到南面平原上来，依旧按照二三十年间的老样子：或蹬自行车，或骑毛驴；而最为常见的是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前量。

    她是爹妈五个闺女中间最小的一个。她从小就被娇生惯养。她既任性，又特别的好强和自尊。她没有生怀里这个宝贝孩子那会儿，行动自由，来往方便，跑娘家跑得最勤、最多，起码在一个月之内要走动一两趟；活儿忙，或是有什么事儿脱不开手，宁肯当天去再当天往回返，也要到橡树坡看连心连肝儿的娘家妈一眼，看熟悉的靠山小村一眼，看那留下了亲切的、美好的记忆的小院子一眼。那时候，她每一次走娘家都是丈夫骑着那辆加重的永久自行车送她、接她，便当得很，神气得很！

    以后呢，慢慢地改变了这种惯例。首先因为自行车老化了，不能再担负它的重任。那辆自行车，还是丈夫上中学的时代，为了来回跑校吃宿方便，家里人攒钱买下的。他们结婚那会儿，车子还有几成新，用心擦擦油泥，换上新座子套和新把套，满漂亮、满威风哩！三年以来，它载着夫妻俩，无数次地往返于平原小镇和靠山小村。别的差事更没少干：春耕和秋收的大忙季节，它甚至要被拆下轱辘，给装在木架子上，当作独轮小推车，送粪和收庄稼。久而久之，车子的外胎磨光、裂口，里胎常放炮，骑一回得补一回，好几回坏在半中途，只好扛回家——“人骑车”变成“车骑人”！加上孩子三口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怎么能载得动呢？这是她不肯让丈夫相送的一个原由。

    自行车不能骑，让丈夫步行送送，两个人是伴儿，倒换着抱孩子走，也能省力气，走得快些。孩子过“满月”以后，有一回，她就跟丈夫一块儿从双桥镇步行到橡树坡去了一趟。而且是欢天喜地去的。恰巧，跟三姐和三姐夫、四姐和四姐夫不约而会，在老妈妈的古老石头屋子里碰到一块儿。亲姐妹久别相逢，也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嘛！谁能料到给她添了一顿恶心？她返回双桥镇以后，足有半个月，多会儿想起来心里都特别别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