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绿色的夏天》

（3）

     整个下午和第二天全天，人们谈论的话题总是不离灰骡子，多少人为它焦灼呀！我到菜园子里去了好几趟。头一次去，瞧见张六志在烈日之下，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整理他那水灵灵的蔬菜。只是不见周春雨。他那几畦菜旱得打蔫了，畦里裂开口子，象在张嘴呼喊它的主人。第二次去，碰见周春雨和张六志顶嘴。

    张六志往周家的后门框上一靠，两手抱着肩头，胳肘窝挟着一叠子白纸，和气地说：“算了吧老弟。趁着今天放假，讨论讨论咱们的小说大纲好不好？”

    周春雨手里捧着饭碗回答：“早跟你说过了，我觉着自己还没有本事干这个，我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们合作，我帮助你嘛！”

    “我没工夫。还得遛骡子。”

    “得了，少揽点闲事儿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话？”

    “你当你的社员，管哪家子饲养场啊！”

    “饲养场是集体的。”

    “集体的事多着哪，你都管呀？”

    “都管！我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照这样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将来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费了……”

    “六志，别说了，你今天想上天，明天想入地，后天想当个什么伟人，光想光说不动手；一天一月一年地过下去，你手里总是一张白纸，真正浪费青春的是你呀！”

    张六志被刺痛了，也许发现我来了，红着脸说了声：“算啦，爱干不干！”就夹着那卷子白纸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二表兄隔着墙喊叫张六志，喊了半天他才懒洋洋地答应一声。

    “队长，叫我有啥事呀？”

    “前半夜轮到你遛灰骡子。”

    “春雨呢？”

    “你又攀他！昨个人家给灰骡子治病跑了好几十里地，一夜没睡，今天又遛了半后晌骡子。你怎么不知道疼疼人呢！”

    “行啊，队长你放心，这差事保证干好！”

    二表兄离开墙头，说：“我吃了饭，得把春雨锁起来，让他好好歇歇。”

    二表嫂笑着说：“你能锁住他呀！后晌我跟他妈怕把这孩子累坏了，硬把他推到屋子里；我们就在前门口一边做针线，一边守着他，谁料想，我们姐俩守了半天空房，人家春雨遛了半晌牲口，又从后门回来了。”

    吃过饭，我和姐姐、二表嫂坐在菜园子里乘凉、闲谈。

    月下的菜园里，百种菜蔬，都变成了苍茫茫的墨黑色，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两只青蛙，偶尔地叫一声。透过灰蒙蒙的夜幕，菜园北边远远的大车路上，一个庞大的影子在蠕动着：从东到西，折回来，从西到东，一会儿隐没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偶然间闪起手电光，立刻又熄灭了。

    姐姐用蒲扇指着那远远的黑影子说：“你们看，张六志也变得安静起来了，那不是干得不错嘛！”

    二表嫂说：“长不了，一会儿就不是他了，保管把牲口拴在棚里，回家睡觉去。对，我去摘两根黄瓜，给他加加油。”

    她说着，站起身，摸摸索索地朝井台东边的黄瓜架走去。

    突然，那边发出一声怪叫：“哎哟，你怎么不长眼，往我身上踩呀！”

    二表嫂也吼起来：“好你个混帐，跑这儿睡觉来了！”

    “不这儿睡，哪儿睡？”

    “骡子哩？”

    “它也累了，人、牲口是一道，拴在北边那棵树上歇着哪。放心吧，跑不了它。”

    …………

    我已经猜到那个躺在黄瓜架底下睡觉的是谁，也猜到那个在小路上不声不响地遛骡子的是谁。月光下，那个庞大的黑影仍然在蠕动着。手电光一闪，周春雨昨天说的那句话又响在我的耳边：“我正在写，我写的东西你看不见。”真的，这个年轻人正用自己灼热的心，结实的脚步，书写着最动人的长篇巨著。

                            一九六二年七月九日写于北京

发表在1962年9月16日《大公报》。收入《翠绿色的夏天》、《幼苗集》、《丁香》、《浩然全集》第17卷。编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6月《文学照亮人生——中国现当代优秀文学作品选》小说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