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绿色的夏天》
(1)
我在邦均下了汽车,很想托人给姐姐捎个口信,让她到车站上来接接我。按说这里离姐姐家只有三里多路,很容易走;就怪我带的东西多了点儿,一个人实在搬不动。碰巧,今天这儿是大集,集上总可以看见个熟人吧?
我站在路口,在来往的人群里寻找。
巧极啦,盼熟人,熟人到,那边走过来的不是姐家西邻的周春雨吗?这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是个回乡参加生产的中学生。他比去年高了,更显得结实了。身上穿着青裤白褂,脚上的两只纳帮鞋的底子上,钉着挺厚的胶皮轮带;黑红的长方脸,头戴一顶宽沿大草帽;倒背手牵着一匹灰骡子。那骡子背着鞍架,没驮东西,正好是往回走。我赶紧朝他喊了一声。
他站住了,扭转头,瞧见我,咧嘴笑了。他笑得十分温和,象一个文静的女孩子。他问:“刚到吗?”
我回答说:“刚下车。我这儿有个大行李弄不动,让你的牲口给我驮回去吧。”
他听了我的话,使劲儿摇摇头,连声说:“不行,不行。好几个社员买了东西,都想让灰骡子给他们驮回去,我一个也没答应;要是给你驮铺盖,他们也跑来加载怎么办?”他说着,走了。
我碰了这个意外的钉子,有些不好意思,愣愣地看着他走去,就不想再求他了。可是,他没走远,在一个人稀的地方停住,把灰骡子拴在一棵小柳树上,又转身走到我的跟前。
他依旧那样平和地对我说:“行李在哪儿?我给你扛着。”
我连忙推辞:“不要,不要,你回去给我姐捎个信就行了。”
他不容我分说,找到行李,扛起就走。不是我连抢带夺,他还要提个旅行包。
他扛着行李,牵着大骡子;我提着两个旅行包。一路上,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好象旁边没我这个人一样。直到进了村,他把行李放在路旁,才告诉我:“你自己往家运吧。这灰骡子好象有点儿不舒服,我得赶快找老饲养员交代一声。”
晌午,姐姐忙着做午饭,我帮她到菜园子里拔青蒜。
这是个望不见边的大菜园,连着多半个村庄。每一家有一溜菜畦,对着主人的后门口。菜畦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菜蔬,鲜嫩的大葱、莴苣,宽叶子苤蓝,爬蔓的豆角和黄瓜,一色翠绿,整个园田里显得清爽而又生气勃勃。没有风吹,太阳也不毒,空气潮湿,象掺着薄荷那样清爽。园中央有两个人正在推水车,那叮咚、叮咚的声音,给静穆的菜园里平添了一股欢乐的调子。
我拔了几棵白嫩的青蒜,到井台的龙口旁边借水洗涮。
推水车的人一个是周春雨,另一个是比周春雨大几岁的青年人。他们光着脊梁,赤着双脚,奋力地推着水车;随着他们那结实的脚步,白花花的水从龙口跳出来,跌进垅沟,流到远处的菜畦里。
那个青年热情地招呼我:“哟喝,客人还干活儿呀!真是的。”
听他的话音,看他的神气,我忽然认出,他是能说善讲的张六志。去年我回乡探亲,他常到姐家来串门。他也是个中学毕业生,比周春雨早回乡三年。这三年里边,他在千甘涧当过工人,在邦均学过理发,也到北京、唐山跑过几趟;据说,因为周春雨回来,有了伴儿(都是知识青年),他才下决心留在村子里,不再到外边乱闯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灯下整理笔记,他坐在我身旁就山南海北说了起来。从当前生产到国内国外大事,他几乎无所不知。他能说善讲,津津有味地谈了一个多小时,没容我插嘴。他谈起自己的抱负,说他非常想当一个文学家,要象当代许多著名作家那样,长期深入生活,将来写一部反映家乡变化的长篇小说,留给后代;还说,他要跟周春雨合作,因为春雨字儿写得工整,抄稿子有耐性。最后他又谈到修水库、建发电厂,说到我现在使用的这个小油灯不亮。他说:“嘿,我家那个大保险灯才带劲儿哩!又省油,又亮堂,隔着窗子瞧,你真猜不透它是电灯还是油灯。”当时,我姐正在旁边做针线活儿,就对张六志说:“我正愁这灯不明,他写字不方便哪,快把你那灯借我们用两天。”姐姐的话音刚落,张六志的神情立刻一转,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地拍拍衣袋:“糟糕,我那灯不错,就是没有灯头!”他把我们都说笑了。
水车有节奏地响着,清水哗哗地流着。周春雨没有跟我打招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朝我笑笑。他一边推水车,一边用胳膊肘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看看我被水和泥弄脏了的手,从背后的腰带上抽下一条雪白的新毛巾,一扬手,扔给我了。
这时,张六志对周春雨说:“伙计,咱们抽袋烟歇歇吧!”
周春雨说:“快推吧,我还没吃饭哪!”
张六志说:“你呀,哪辈子没见过饭!年轻轻的,一顿两顿不吃饭,照样干活儿!”他又转过脸来朝我神秘地挤着眼,“我们这个小老弟可棒哩!我就愿意跟他搭伙计干活儿,把他套上顶一匹马使。”
周春雨大声吆喝张六志:“你是耍嘴皮子,还是推水车?”
张六志马上加劲儿推起来:“好好,我这不是推哪吗!”转了个圈儿,他又对我说:“我这小老弟可能干了,去年一年干了四百二十个劳动日,顶我俩半。”他又转过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朝周春雨眯着眼说:“这不行,我说春雨,工分都让你挣去,明儿你要当财主呀!”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