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七段

（3）

     田大妈想起黄小云来那天在窑场前边见到张家石头的情形，觉着老头子的推测有道理。可是她很纳闷儿：“他吃不愁、穿不愁，不缺儿不少女的，能有啥事故呢？”

    “石头兴许有了外道儿？”

    “瞎说。又不是光棍汉，家里有个俊媳妇，咋会打野食吃！”

    “孔祥发的媳妇赖？他搞了几个破鞋？花案就打了两三回！”

    “你们男的就是不要脸！”田大妈蔑视地骂一句，又说，“他们要是为这种埋汰事儿吵嘴，我更不能过去。家丑不可外扬，家里人咬得多厉害，也不愿意让外姓人知道。我好心好意地跑到那儿劝架，倒好像故意打听人家的秘密似的。可不干那号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费力不讨好的勾当！”

    田成业赞同老伴儿的见识，说道：“咱们躺下等吧。别看一天没下地干活儿，倒显着挺累乏。”

    他们躺下，关了灯，夜已经很深。听到风的脚步响，从树梢跳到柴禾垛上，又爬上窗棂。听到耗子的脚步响，从地上蹿到柜上，又“吱溜、吱溜”地满屋子跑。除此以外，一切都沉静下来，没有一点动声，连西院张家媳妇也不再哭啼。

    没有报时的钟表，又没有头顶上的日头和门坎子里边的日头影子，难判断熬过多长时间，以及到了什么时间。冷不防的远处传来一声公鸡打鸣儿。

    窗户纸儿发白了。风停止了。耗子钻洞了。连四邻的鸡也不再啼叫。屋里屋外越发寂静得让人心神不安。老俩口都提心吊胆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谁都不肯说出来。

    突然，大门的栅栏“嘎吱”一声响。

    田大妈本能地冲着窗户大叫一声：“留根？”

    “嗳！”回答得既快又干脆，千真万确是从院子二门外传过来的。千真万确是从田留根的嗓门里喊出来的。

    “你个该死的货！”田大妈那一脑袋的恐惧和担忧，急速地化成一腔怒火，拍着膝盖咒骂，“我当是你滚砬子啦！我当是你喂了豹子，变成狼粪啦！你再晚回来会儿，等着把我给急死，回来戴孝帽子、打幡儿多合适！你……”

    田留根手推堂屋门板，央求说：“妈，您别生气，来客人了！”

    田大妈恶狠狠地说：“谁来也不行。就是我亲妈返回阳间、跳出坟堆儿，我也不能饶你。我非得把你的屁股蛋子打烂不可！……”

     这当儿，另一个人搭了腔。是一个女的、甜甜的声音：“大妈呀，要打，您就打我。是我硬把他给留下的。我怕天黑路险，他独自一个人在中途出事儿。……”

    田大妈听了一惊一呆，立即醒悟过来，小声告诉老头子：“快起，快起，留根的对象来了。”随即她拉亮电灯，一边收拾被子，一边和气而亲切地招呼：“是淑媛吧？真没料到你来了。外边怪凉的，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田留根说：“妈，门还插着呀！”

    “就来，就来！”田大妈满口答应，系着衣裳钮扣，溜下炕，弯腰把地盆子端起来，塞到柜底下。她见老头子去开门，又补充一句调解气氛的话：“你小子今儿个沾了好人的光。要不然，我决不让你进我的屋。让你在院子里戳着，把你冻成冰棍儿！”

    跟随田留根进来的，不是杜淑媛一个人，还有个长得很俊气、很结实的小伙子。

    田留根先介绍长辈：“这是我妈，我爸爸。”

    杜淑媛和那俊小伙子一块儿向田家老俩口深深鞠了一躬。

    田大妈连忙扫炕让座，说：“淑媛我们娘俩倒见过面。这位……”

    杜淑媛忙说：“是我弟弟，叫有志。”

    “哟，大侄子呀！快上炕里，收上腿去。”田大妈拉这个、推那个，不知道怎么表示欢迎和热乎，“事先也不知道个信儿，看这里里外外破烂破户、埋埋汰汰的，多让你笑话呀！”

    “大妈您别客气，没有外人。”杜有志很懂事、很有礼貌地说，“谁家里都是过日子的。过日子人家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收拾打扮。这样更实在，更是真实的面貌。”

    “大侄子真会说话儿。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田大妈半是客气半是自我解嘲地说，“你们姐俩头一次登门，总不比平常。留根这个人哪，憨，不会讲究个礼节。看我的面子。求你们包函着点儿吧。”

    “妈，您别怪我，这是她的主意。”田留根用眼神指着杜淑媛说，“她比我还心急。她乐意今儿个到田家庄走一趟，又认门儿、又订亲，然后赶早车，我们一块儿到镇子上买手表。简单麻利快，一天就完事大吉！”

    “真是一对儿急搂子！”田大妈笑着说，“行，由着你们，咱们也来个新事新办。”

田留根绾着袖口说：“赶快动手做饭，吃了好走。别误了汽车。”

田成业挺认真地插嘴说：“连点肉都没有，不动荤腥咋招待客人？”

    田留根说：“杀鸡！”

    “你倒有个拆兑！”田大妈很赏识儿子的这份机灵气，说句笑话，随即下令，“你到窝里掏吧，挑肥的、嫩的杀。杀两只，双双对对的。”

杜有志上前阻拦：“我建议有啥吃啥。往后我来看我姐，您再杀鸡给我做着吃。”

杜淑媛在一旁帮腔：“就按我弟弟的主意办吧，这样省事、快当。”

    田大妈这回可不答应，急赤白脸地嚷：“不行，不行。你们到我这儿吃头一顿饭，哪能吃白斋呀！”

    杜有志又提个折中的建议：“您养着鸡，总有蛋吧？炒鸡蛋吃，也算荤菜。”

    田大妈拍手说：“大侄子真是个实在人。就这么着，烙饼、摊鸡蛋，再熬点大米粥！”

    老田家招待完客人，左邻右舍才点火做饭。等邻居围着桌子端起饭碗的时候，老田家的主事人已经陪着客人出了村，踏上了去燕山镇的道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