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七段
(1)
田成业老头和大儿子田留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心烧火燎地等待了一天。爷儿俩倒换班地到门口张望。他们不敢到村口去。田大妈临出门还再三叮嘱,不让他们到那儿去。怕招眼。怕引起多心的乡亲怀疑。明知道纸不能包住火,还是盼着多瞒住别人一会儿。等人的那份罪本来就是难受的,何况这父子俩等的是个吉凶未卜的准信儿哪!
太阳压山,喂完第三遍猪食,该是点火做晚饭的时辰了,田成业拧着眉头,嘬着牙花子猜测起来:“你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没赶上汽车?”
田留根说:“坐上末班车的话,也许刚到山下屯那一站,离家还有好几里呀!”
“难道说没有找见老二保根?”
“这也没准儿。没个门牌号码的,海里摸针,哪能容易找见呢!”
他们一个跨在炕沿上,又装上一锅子烟点着抽,一个靠门站立,接着茬儿发呆。
“猪圈门怎么没有插上呀?”田大妈的声音突然在二门外边响了,“鸡还在街上没回家,你们也不找找,真呆个滋润!”
父子俩悬着的心立即放下,如同士兵听到口令似的一齐跑出屋。他们几乎同时张开嘴巴、问出同一句话:“老二保根呢?”
田大妈边往屋里走边回答:“人家在县里边。”
田成业说:“既然找到他了,就该生着法儿把他弄回来嘛!”
田留根说:“只要知道准地址,就好办。明儿个我去试一试。”
“人没回来,这个可回来了。”田大妈迈进东屋门坎儿,伸手从衣兜里掏出票子包儿,故意“啪”的一声摔到炕上,“你们睁开眼瞧瞧,啥东西!”
父子俩被田大妈不寻常的动作和散开在炕席上的不寻常的东西给吓一跳,四只眼睛瞪个溜圆、两张嘴巴咧开个大问号。
“老二保根正在盖高楼、造大厦,除去吃喝花用,还攒下了钱。”田大妈得意洋洋地说,“一听我告诉他哥哥要买表订亲、一家人为拿不出买表的钱正走投无路,他立刻就跑到银行,照我提的数目,把钱给提取出来了。这真是掐脖大旱的一场甘露雨哟!”
接着,田大妈把她在城里怎么找见老二保根,老二保根在工地上的情形,以及老二保根说的那一大套有根有底的话,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转告给父子俩。
父子俩得到这喜出望外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的心气一变,神态也跟着骤变。田成业的眉头舒展开,两眼噙着泪花,“问号”的嘴巴变成了止不住的笑。田留根更是脑门放光,眼睛发亮,两只手掌握在一块儿,像是作揖,又像运劲儿要耍一套把式。
“果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儿,我们总算也摊上了顺当事儿。”田成业这样诵经念佛般地说着,觉得福禄来临,是老伴儿这趟辛苦进城的功劳;一家人不必讲客气话,应该有实际行动表示慰劳的意思;于是他支使儿子说:“快着点儿点火,给你妈做顿可口的东西吃。”
田留根却回答爸爸说:“您受累,您做饭吧。”
“咦!你干啥?你不是也没事儿吗?”
“我得出趟门儿。……”
“出门?天都要黑了,到哪儿去?”
“到香果峪去。订个日子,好去买表。”
“这种事儿,得让媒人递话儿呀!”
“那要等人家的工夫,谁知道他们哪天肯去?”
田大妈在一旁插言说儿子:“你个慢性子人,怎么也变得稳不住砣?钱都到手了,你急什么?”
“我的妈!要是没有这钱,我死了那个心,十年八年我也忍得了。一见着这钱,心气活了,再拖延一会儿我也受不住啦!”田留根实实在在地向爹妈吐肚子里的话,“人家那边一直等着听我的回音,不知道咋想、咋急哪!我怕夜长梦多,冷不防地再从半腰截儿滋出个杈子。那可就毁罗!”
田大妈听儿子这番话有道理,点头说:“倒也是这么回子事儿。不趁热打铁,备不住出麻烦,还容易让人家那边多心:是舍不得花钱
呢,还是穷得掏不出钱来?那边的亲戚朋友也会小看咱们。有胭脂为啥不往脸上搽?去就去吧。早去早回,两头都踏实。”
田成业朝窗户外边看一眼,提醒说:“来回差不多有三十里地,又是爬山越岭的羊肠小道,可不好走哇!”
田留根这回很有点百折不挠的勇敢精神气儿,回答爸爸说:“打山柴、割荆条,我哪一趟走出去的不比香果峪远?没事儿。点灯的时候我就到那儿啦。扼要地说几句话,约定个日子,我就开腿往回返。该睡觉的工夫,我也到家跟着往炕上躺,落不在后边。”
田大妈支持儿子:“要走就快走吧,别磨舌头耽误时间啦。嗐,路上越走越黑,也没个手电筒照个亮。要不要再跟石头借着使使?”
田留根说:“好些天我都没见石头哥用手电筒,许是把电池使完了。让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疼得慌干啥。一会儿星星出齐了,能看清路。”
田大妈说:“拿着棍子。再掖一盒洋火。路上没伴儿,好仗仗胆儿;遇着狼羔子、山豹子,护护身子。”
田成业听娘俩做这不吉祥的防备,挺发瘆,想劝劝明儿个起早再去,又怕挨老伴儿的训斥,儿子也会不高兴。所以闭着嘴巴没有再说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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