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灵芝草》

（1）

     我走过很多美妙的地方，对盘山却总是偏心眼儿。

    盘山实在美丽可爱。三月草绿如茵，四月花开似雪，七、八月间，压颤枝的红枣儿、绿苹果、黄梨子，象玛瑙宝石，镶满沟谷。这一切，给盘山打扮了一个非常美的外貌。还有许许多多动人心弦的故事，流传在农民的口头上，又神奇，又迷人，它给盘山结成了美的灵魂。

    我来到山村的第一个夜晚，就听房东大伯讲述“灵芝草”的故事。据说，盘山里生长的灵芝草，到处都有，却又不容易找到。谁要是找到一枝，立刻就会变成最聪明的人、最勇敢的人、任何困难也挡不住的人。这是多么珍奇的东西啊！

    八月的盘山，秋雨绵绵，正是灵芝草茁壮生长的季节。在房东的小屋子里，从支开的窗户可以看到烟雨弥漫的群山，满眼是翠绿的世界。我独自坐在窗前，象个小孩子似的遐想起来。我希望在这个时刻，那万绿丛中忽而闪起一道金光——这就是灵芝草开花放蕊的姿态——我奔过去，采下来，从此，我就变成一个最聪明、最勇敢的人。那该多么幸福啊！

    一阵狂风急雨，院墙的二门砰的一声被刮开了。只见一个湿淋淋的人儿，躲在破旧的门楼下边避雨。他大概在那里站了许久，两手紧抱着赤裸的双肩。那个旧门楼早已坏了，缺砖少瓦，上边还长着稀疏的青草，随时都可能倒塌。我很替这个行人担心，就大声地喊他。

    “同志，门楼底下危险，快到屋里边避雨吧！”

    风雨把我的声音扯碎，又喊一遍那个人才听到。他朝里边瞧瞧，迟疑地看了看昏暗的天空，随后跨着大步走进屋里。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雨水从他那头顶、两腮往下淌，顺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脯，直流到已经沾裹在身上的蓝色便裤上；两臂和脊梁上的肌肉，闪着紫红的、青春的光彩。

    “我是马家岭的，进城回来从这儿路过，不巧赶上雨了。”

    没等我问，小伙子朝我憨厚地笑笑，作个自我介绍；随即抖落开他胳膊肘上挎着的小包包。看来，小伙子十分珍惜里边的东西，曾经费了一番心思保护它：除原来的小包袱皮，还脱下身上的白布衫包在外边。这一切都没有管用，里边的几本书籍全被雨水浸湿了。他小心地把书册晾在桌子上之后，就在我对面凳子上落座，两手拧着湿衣服，不停地朝外边张望，眉宇间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焦急情绪。

    小伙子大概不习惯生人这么看他，把脸避开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打量我一下，忽然问：“听同志的口音不象本地人，是下放到这里的吧？”见我点头，又接着问我，“同志，你看我们这个小山沟怎么样，你喜欢这儿吗？”

    从表情看，他问这句话是认真的。我就马上回答他说:“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盘山实在美。”

    他笑着点点头：“美不假。可是美是用手创造出来的。你看，那枣儿、柿子、苹果；还有满坡满沟的庄稼穗子，咱们避雨躲风的房子，哪一件是天上掉下来的呀？可是有的人却光得意享受，不肯付辛苦。这不行！这种人，不论干什么，永不会尝到真正的生活甜味儿，早晚要碰一鼻子灰。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小伙子郑重其事地说着。看来他还十分健谈，也象个很有根底的人。

    小伙子继续说：“一切都得花心血来创。真的，不创不行。你大概知道，我们这个穷山沟，从打开天辟地有了人，一直到合作化高潮那会儿才有了学校。远水不解近渴，眼下实在需要识字的人来帮助我们。同志，咱们初次见面，谁也不了解谁。我平时是不好讲话的，可是今天心里边实在不痛快，实在想找个人唠叨唠叨。”

    我立刻表示很喜欢跟他谈话；而下雨又不能走，可以多聊会儿。

    小伙子把湿衣服抖落一下，挂在凳子一头晾起来，正了正身子又接下去说：“我没有进过学校门，那会儿穷嘛！我们支书办了个小穷社，为了保住社，刚会走路的人就得参加劳动，哪还有时间念书？可是我喜欢识字有文化的人。这几年断不了来同志，不管谁来，不教我认几个字，我算是不放他。嘻嘻，真的。眼下干工作，搞生产，离不开写写记记的。不要说别的，单独去开个会，你不使劲记下来，开一天会，回来一传达，两句话完了，党的政策还怎么贯彻？今年春天，我们原来那个会计参加义务兵走了，县委给我们派来个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文化水平真不低，字写的好，算盘打的也不错。听说他来了，把我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着。我怕他一个人在会计室住着冷，就让我妈和我妹妹到队长家借宿，我跟他住在我们家里。全村的老老小小，都把他当个圣人敬着。谁想，刚来的时候新新几天，炕没坐热就不愿干了。他说我们这个地方穷，这儿生活苦，这儿的群众落后。三天两头耍麻包，一定让我们单独给他腾间房子，给他买个自行车，回家方便，每个月按着脱产干部那样的标准给他发工资。不然，他就到城里另找好工作去。闹的我们实在为难。”

    小伙子说到这儿停了停，眉头拧了个疙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