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六段

（2）

     他的脸变得黝黑，两只手又脏又粗糙。身上的工作服有点肥大，破破烂烂，沾着泥浆、尘土，还有几个油漆点子。脚上的长腰胶底鞋，都难辨清本来的颜色；看样子光穿鞋，没穿袜子，露着不干净的腿腕子；一挨近，就闻到一股子汗味儿、烟味儿和石灰水味儿。这个“仪表”，跟在家里藏在西屋抱书本子复习的老二保根完全成了两个人；跟人想象中的那个坐在北京技术学校的明亮教室里听课学本事的老二保根，更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一时间，田大妈的心情变得很紊乱。她脚没处搁，手没处放，舌头僵在嘴里，不知道应该先责备儿子呢，先表示疼爱呢，还是先问问他的甘苦境况合适。

    “我对家里人意见大啦！”走到料场外边，离干活人远的地方，老二保根倒先下手了，采取“恶人先告状”的办法；好似憋了一股怨气和肝火，从眼睛、鼻孔、嘴巴里一齐往外冒，“我要问问您，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不赶紧来个人看看我，就让我够伤心的了，这么久连个纸条儿都见不着，你们心里还有我吗？我当你们下决心这辈子不理我了。你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咱们抻抻看，看谁抻得住！”

    田大妈果然让这一场“下马威”给闹懵了，放下进攻，只顾招架：“谁心里没你？谁故意不理你啦？你到学校之后，只给家写一封信，说学校要搬家，等告诉我们新地址再回信。我们就傻等着。从此就再不见你的信影儿了。……”

    “谁说的？”老二保根假戏真唱地瞪大两只惊异的眼睛，“我那信根本就不是这么写的！”

    “别睁眼说瞎话啦！你哥哥当时把你那封信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给我念的嘛！我提防着你打马虎眼，信我就带在身上，当真凭实证。”田大妈竭力辩解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差不多已经揉烂了的信。

    “拿来我再给您念一遍。”老二保根扯过信，抖落开，郑重其事地、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父母亲二位大人：儿乘公共汽车，上午到县城，下午便换了火车，天没黑就抵达北京，很顺利地找到学校。一路平安，请不要挂念。只是这个学校很不好。教课的老师，只会照书本讲技术，他们自己不懂一点技术，更不会使用技术。我要是在这儿学三年，肯定白学，掌握不了实际本领。三年后毕业，说不定要分配到山南海北的边疆地区。到那儿要家没家，要熟人没熟人；而且一个月三十块钱左右的工资，一个人只够哄弄吃饭，买衣服穿都困难，更不用说攒钱、搞对象成家。城市里还有一条极要命:住房特别拥挤,有几个挣薪金的老工人，都一家三代住一间小黑屋。没权、没后门儿关系的人，有房子也分不到。像我们这些将来的小工人，连半间小黑屋也租不着，只能一辈子住集体宿舍，睡摞着的上下铺，在食堂搭伙，铁准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你们说，端这样的饭碗是铁饭碗吗？不，是土饭碗、泥饭碗、叫花子不如的破饭碗！我的一位特别知心的朋友很照顾我，要把我介绍到咱县的建筑大队，那儿能学技术，能长本领，能多挣钱，离家还近，人熟地熟。你们什么时候想我，坐上汽车就可以来看，一个钟头就到，两个钟头来回，车票钱也不多。尤其重要的，这儿端的是金饭碗，自由自在的饭碗，自己能给自己做主的饭碗。在这儿干一阵子，很快就能娶媳妇成家。因此，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学校，来到建筑大队。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支持我这个正确的选择和行动。我的新地址是本县县城内，城关乡建筑大队三分队。我等你们的回信。我非常想你们。再见！再见吧，亲爱的爸爸妈妈。完了。儿再拜。”

    田大妈听着老二保根信口开河地念着“信”，越听越莫名其妙，等儿子停住了嘴巴，不免深表怀疑地叮问：“写的是这些话吗？你在瞎胡诌吧？”

    老二保根装作不满地一噘嘴巴说：“谁瞎胡诌了？您自己看看哪！”

    “我识字儿吗？安心出我的洋相、难为我呀！”田大妈皱眉头、鼓腮帮子地推开儿子递过信的手，“反正那一天你哥哥给我念的时候，我就没听见这些话，连这样的意思都没有。你光说在技术学校如何如何好，不让我们惦着；说学校要搬家，暂时别来信，也别来人看望你。……”

    “那得怪我哥白念几年书、一封信都念不下来。实在是个二百五、大白薯、废物点心！……”

    “有你这么混的吗，背后骂亲哥哥这么难听的话？找我打你几巴掌呀！”

    “谁让他把我的信念得乱七八糟、缺胳膊短腿儿，害得我妈着急上火，跑来差点儿要揍我一顿！……”

    田大妈“噗哧”一声笑了，手指在老二保根脑门上拄了一下。这一笑一拄，算是消了一肚子的气恼，原谅了二儿子的过失，说道：“不管怎么着，我们留根老实厚道、心眼儿好比你强。他听别人传说你在外边当流浪汉、盲流，难受得不得了；宁可把自己的婚事搁下，也不想让你在外边受罪、丢人，一个劲儿央告我，求我来接你。走吧，跟妈回家。咱们是正道人家。咱们不干这种没根没蔓的浮萍棵子的事儿。把身子、把心都收拢起来，到田家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去呀！”

    老二保根连忙摆手说：“回家可不行。”

   田大妈强硬起来：“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回你要是敢不听我的，不由着我，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头撞死在这儿！”

    “妈呀，您一定这么办，这不是叫我跟您一块儿在这县城里丢人现眼、跌死跟头吗？”老二保根可怜巴巴地给妈摊摆利害说，“在建筑大队当工人，学的是技术，将来满了师，起码是个高级泥瓦匠。您敢说这没根儿没蔓儿？在人家这儿学手艺，是订了合同的，得干一年才能散，没到期限就无故离开，不光要把领人家的钱全退出来，还要包赔人家的损失！”

    “你使人家的钱了？”

    “当然，一个月四五十块。还有这半年吃的、住的、穿的，全是人家管的；里里外外往一块儿一加，老鼻子啦！您盘算盘算，咱要是一定跟人家散伙，赔得起人家吗？您想想咋合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