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24）

 他走进住处——原来的大队部，躺在床上就睡。他睡不着。身上的汗一落，肚子里的气一消，对刚刚发生过的事儿很失悔；打定主意，等再跟姜美兰见面的时候，好好地向她赔个不是，帮着她把那种追求物质生活享受的念头打消，用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安排安排他们的婚姻大事。

根据往常的规律，只要郭少清跟姜美兰会面的时候出现一点不悦之处，姜美兰总要想方设法把郭少清哄好；没哄好而分了手的话，第二天准得再找会面的机会，直到看见郭少清眉开眼笑了，她才肯离开。唯有这一次例外：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不管郭少清怎么心急如焚，都没有等到她的踪影。

一个多星期，天哪，简直比一年还难熬，郭少清怎么能够不垂头丧气地引起一家人，尤其他叔叔老郭雨的猜疑和不安呢？在家里闹了一场风波，他伤害了叔叔、妈妈和弟弟，自己也感到十分委屈。他跟好朋友田家老二保根，有保留地唠叨几句，并没有排除心里的郁闷。他想去找党支书邱志国谈谈，又没有勇气和信心去谈，偏偏在街头遇上了正度新婚蜜月的巴平安。

“新时期了。……人们都解放思想了。……青年人的观念改变了。……”郭少清在昏暗的街上走着，苦苦地想着，“难道说，就应该轮到快到四十岁的光棍汉巴平安成家立业，都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巴福来续女人，而像我这样的人，倒要穷得盖不上新房子，花不起彩礼，等着断子绝孙吗？不，不！我去借债，也要把姜美兰娶到家！”

他又一次过小河，爬小山，奔向西岭村找姜美兰了。

十四

老姜家门外有一棵大槐树，有一个报废了多年、当座位用的碾砣子。

郭少清就凭这两种标志记下了姜美兰的家，认识了这个门口。他站在门外朝里喊一声：“姜美兰同志在家吗？”里边没人应。他又照样喊一声，依旧没人应。

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但是一般人家还不至于躺下睡觉。起码不会睡着。怎么会连声呼叫都没有人答应？

郭少清不得不往跟前迈两步，绕过树干和碾砣子，走到石头墙中间的排子门，朝里一看，发现一面小小的窗户亮着灯。于是他再一次呼喊姜美兰的名字。里边仍是没人答话，他只好再往里走。他看到了孤零零的三间住屋。

屋子老态龙钟。石头垒的墙壁已经歪斜，仿佛随时都会“呼隆”一声倒坍。屋顶上没有瓦片，也看不清是苫着草，还是抹着泥巴，显出一副瘫痪的架势。屋檐不齐整地耷拉着，好像立刻就要坠落下来。窗户很小很破，弯曲的窗户格子有的折了，糊在上边的纸破了窟窿。

郭少清对着破窗户再喊一声，又没得到反响的时候，他有几分发毛。他几步跨到窗前，找一个较大的窟窿，把眼睛贴上去往里看看。

一盏小小的电灯泡子吊在中间，照着北边的泥墙，靠墙的老式躺柜，柜上摆着大小瓶子，以及乱放的剪刀、茶杯、盛旱烟的纸盒子。电灯还照着挨窗户的土炕，炕上堆着几条被子，扔着几只枕头，还有一团团衣服。

郭少清奇怪地想：屋里怎么没有人呢，是不是都在熄了灯的西屋？他跨到门口，伸出手一摸，觉得那门扇松动得要散落；轻轻一推，打开一道缝儿。

“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呀！”院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即急步走过来；快到郭少清跟前的时候才发现认错了人，“我当是孩子他爸爸哪。同志，您找谁？”

郭少清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子瘦小的女人，断定是姜美兰的妈妈，就赶紧回答：“大娘，我来找姜美兰。……”

美兰妈上下打量他一眼，又问：“您是哪儿的呀？”

“我是田家庄的。”

“请到屋里坐吧。”

“不啦。她没在家？”

“嗐，我也在找他们。”美兰妈唠叨起来，“饭做熟了，桌子放上了，等他爸爸来了一块儿吃，他老不回来。我就让二丫头去迎迎。二丫头一去也不回来。我又打发小子去找他们。可倒好，又一个不见了踪影。这多让人不放心哪。我刚跑到前街叫美兰，派她去找那父子仨。简直像往河水里放鱼，撒出一个不见一个，多急人！”

郭少清问：“他们到哪儿去接大伯呀？”

“北边，北沟门。”美兰妈说，“你看这房子，老掉牙了。不怕同志你笑话，没钱翻盖新的，也没钱换上瓦。连上边的草，都让雨水给泡烂了，都让风给吹跑了，也忙得顾不上换换草。他爸爸一直在村里当主要干部，净为集体、为别人瞎忙了，哪能光顾自己的小家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