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四段
(2)
窦云鹏一边听,一边思索着,插一句话说:“每个人都得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呀!”
“那得掌握挣大钱的本事,成大业,闹个现代化的家,娶个可心可意的媳妇。让我穷对付,为穷对付受苦受罪、卖命,还得牵连上爹妈跟着受苦受累、卖命,我才不干那号傻事儿哪!”老二保根慷慨地表述他自己的抱负,“这几年里边,我费尽苦心想找一条新的出路。升学,连着落榜。联络一群伙伴搞承包,连着碰钉子。我们田家庄如今成了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那个集体,连一根草节儿都没有了。害得我们这号人没个抓挠,没个依靠,成了后娘手下的可怜虫!自从上次见到你,我觉得你们走的是正道。你们不是靠权势、不是靠投机掏国家的仓库来捞钱。你们是靠技术、靠劳动创造东西。跟上你们,我就能离开家,离开村,走一条新路。我有兴致,也有能力干这一行。所以今儿个来投奔大哥你!”
窦云鹏借着不太明的电灯余光打量老二保根,很郑重地提醒他一句:“老弟,你年轻几岁,还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内情。一天到晚、长年累月的泥里水里、风吹日晒,也不好受。跟砖头磕磕碰碰,跟木头折跟头打把式,还得登梯子爬高的,照样儿有危险。上班下班有钟点,开工完工有期限,动不动就得赶工期、开夜车。没有干庄稼活儿自由,可比干庄稼活辛苦呀!更没有跑买卖来钱来得容易、来得快呀。……”
老二保根说:“大哥你不用吓唬我。对认准应该干的事儿,我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也不把小命看得比啥都重。我妈有句口头语,不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路子要是走得正,这话有道理,我信服。这回我心甘情愿受你们的苦,追求我向往的那种甜。……”
“我还得告诉你。不会技术的人,进我们这个队可不容易,进来也难吃得开。好几位公社领导同志的孩子,托人求情地来了,结果呆不住。他们只想到挣钱,只看到这是就业,没想到只能当小工,只能让人支使。他们哪受得了!老弟你可也不能坐在办公室摇笔杆子呀!”
“我是黎民百姓的后代,没那么娇贵。你派我最没人干的活儿吧!”老二保根干干脆脆地说,“大哥你旁的话别讲了。我的主意拿定,你让我干,我也干;你不让我干,我就赖在你们这儿不走了!”
窦云鹏笑着说:“好吧。你过去帮过我,够哥儿们,如今我也不能不讲点义气。你什么时候想干,就到县统建平房宿舍工地上找我。干着看。行就呆,不行随时可以走。有你的自由。”
那天晚上,老二保根在野地里一个机井房蹲到天亮。第二天早起把自行车送到在家里休假的小学教师手里,便动身返回田家庄。他到山下屯下汽车,把两只手插进衣裳兜里摸了一阵儿,掏出整钱零钱一数,总共只剩下三块多。他留下能够买一张从家里去县城的公共汽车票钱,其余的买了两瓶啤酒,回家跟爹妈和哥哥告别。
他先到砖瓦窑找陈耀华。两个人一齐回家。他本来打算请陈耀华一块儿喝杯啤酒,把他编排的假戏演得更像真的一些,以骗住爹妈、哥哥,以及众乡亲。没料到,陈耀华对他老二保根并非没有感情,起码当时听了落榜的消息和老二保根的打算之后,动了真情,甚至啼哭起来。闹得老二保根一时没了主意,临时又改变主意。他不仅没有让陈耀华参加喝酒“仪式”,连屋子都没敢让进。他怕陈耀华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全家人的面再哭一场,而给闹得露了馅儿。他只好拉陈耀华跟他一起坐在大门里、二门外的井台上:彻底地吐露了真情、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这么办。”老二保根最后说,“从此咱俩一刀两断、各奔东西!”
“不,不能!”陈耀华哭泣着说,“我等你。我等着你。……”
“嘿嘿嘿!”老二保根苦笑着反问,“你等我?天没头、海没边儿,你等我一百年,我也只能是个出苦力的搬砖头、提灰桶的小工呀!你心甘情愿嫁给一个浑身泥土的小工吗?”
“我情愿!”
“你那当厂长的爸爸情愿吗?”
“他管不着我!”
“你那当公社书记的舅舅情愿吗?”
“他更管不着我!”
“榆树坡的乡亲、田家庄的乡亲,包括你那钱权两旺的姑父,窑场的同事,以前的同学,他们情愿吗?人家要是耻笑你,你受得住吗?”
“受得住。……”
“今儿个受得住,明儿个受得住,天长日久受得住吗?”
“……”
“平平安安受得住,遇到风吹草动、为难着窄的事儿受得住吗?”
“……”
“我早就替你想过,也替我盘算过。你是个天真可爱、心地善良的姑娘。可是你那个家庭给你养成许多特殊的习惯。你离开权,日子过不舒服。你离开钱,日子也过不舒服。这两样儿,我全没有;起码短时间不会有。我拖累你干啥?我看着你将来后悔难受干啥?咱们就这么办,最公平合理,谁都不伤害谁。决不能制造悲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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