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师和学生》

（3）

 女教师不由自主地又把老人打量一遍，心里暗想：自己给农民讲讲时事也是只想到传播一些知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这个老农真不简单。她忍不住地说：“老大伯，您的思想水平真高！”

老人笑着摇摇头：“高？唉，差远啦。你看，革命形势发展得像电一样快，有的年轻人连眼前的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的，还自满呢。我看哪，不好好学习，不老老实实地当个小学生，坐飞机也追不上啦！”

女教师被老人说笑了，可是笑得很庄严……。

三

女教师第二天早起，跟副校长汇报她讲课的情况，谈到农民学习的热烈情绪，跟他们对国际斗争形势的关心，特别谈到半路上碰见那个使她感到惊奇的老农……。

副校长问：“那个老农什么样呀？大高个儿？”

“对。”

“灰头发？”

“对。”

“说话声音又亲切又洪亮？”

“对，你怎么猜到的？”

副校长拍着手说：“唉，那准是老支书！”

女教师一愣：“哪个老支书？就是大伙常常讲到的那个老革命、老英雄？”

副校长说：“是呀。”

女教师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了，又摇摇头说：“不对。老支书是黄花峪的，这个老农跟我走一道儿。”

副校长笑着说：“我猜得没错。他跟你走一道，一是担心你害怕，送你；二是给你讲的课提意见。老支书勤学好问的精神，可有名啦。什么技术推广站的课、会计业务课，他全听，连卫生所的同志跟妇女讲妇婴卫生，他有空都要去听听，给讲课的人提意见。这几年，他对国际斗争特别关心，这次搞国际时事学习会又是他提出来的，也是他操持着搞的，他哪能不去听课呢？”

女教师把那个老农一路上的声音笑貌回想了一下，的确一切都不平凡，特别是他的思想水平，更不同一般，肯定那个人就是她久闻大名的老支书了。不知怎么，她产生了一种事后的紧张……。

这一个星期，女教师都是紧张的。她紧张地备课，紧张地搬参考书、找资料，紧张地写讲义稿子：她除了请教副校长帮她修辞，又请教政治教员和党支部书记帮她提高课文的理论性；她把这稿子改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水平太低，低得不能给那些政治觉悟高的青年农民讲，好像给小学生讲也不大够格似的。

女教师又一次站在小学校的讲台上了，站在明亮的汽灯下边，站在更多、更热烈的农民学生中间。她打开讲义夹子，放在讲桌上，往台下瞥了一眼。她立刻发现在那挤挤拥拥的年轻人的面孔中间，有一张年老的面孔：一头灰白的头发，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那眼睛紧紧地盯着讲台……。

女教师赶紧把眼光避开，回身在黑板上画着东南亚的地图。她那只本来很灵巧的手，今天显得特别笨，画一道线，粉笔就断了三次，画出来还是曲曲弯弯的，怎么也直不了。她又朝台下瞥一眼，老支书正用两支粗壮的手指头捉着一根铅笔头在那小本子上画着，朝黑板上的图看一眼，在小本子上边画一笔。

女教师捧起讲义夹子，开始讲课。她用了很大力气，发出来的声音却并不高。

老支书闪动着两只精明的眼睛看着女教师，凝神地听着，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可心的事情，眉头皱了一下。

女教师一抬头，正好看见了老支书的神态变化。

…………

四

女教师觉着，这堂课是在昏昏沉沉中结束的，尽管学生们反映仍像上次一样的热烈，她不仅没有像上次那么得意，那么激动，反而很害臊，很难过。

老支书在村口的小河边上等她，仍然背着粪筐子，迎上来说：“老师，我再送你一程。”

女教师没有推辞：“老支书，您得多给我提意见……”

老支书说：“行。不管对不对，我都提。对的你接受，不对的算没说。我问问你，是爱听表扬呢，还是爱听批评？”

“您批评我吧。”

“那好。咱们还是一边走着一边说。”

月亮比上一次升起得早，已经高高地挂在树梢上了。野外一片银白，一片稻谷的香味儿。

过了那天经过的那个小水沟，老支书开口便说：“老师，咱们是近人不说远话，你今天这堂课讲得不好。”

女教师的胸口突突地跳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