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四段

（1）

     酒后吐真言，电工传说的消息是真情。

    老二保根确实没有考上什么技术学校。因为技术学校极少；而且一般都是由工厂、企业自己为培训工人自筹自办自管的，不可能到偏远的农村考取学员。所以招生简章上明文规定：只有城市居民——只有吃商品粮的人生养的儿女们，才符合进入这种“技校”的条件，才有资格当这种“技校”的学生。像老二保根这样一个家住小旮旯子的、吃农业粮的社员、撸锄杠的庄稼人后代，凭什么抬腿迈进这种学校的大门口呢？

    夏季三伏天，当他最后一次走出闷热得让人窒息的考场，那机灵的脑瓜就明确告诉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那一条上学的路，已经对他彻底地堵死了。哪一条还可以试试运气？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一眼那座旧庙大殿改装成的教室、临时充当考场的古老建筑物的门口。

    “喂，亲爱的多情的老朋友，咱们下世再见吧！敬请出生在我后边的兄弟姐妹们，挤出浑身的吃奶的劲头，拚命地、流血地往里边挤吧！我认输。我要另辟蹊径去了！”

     夜里八九点钟，他骑着小学校年轻教员的自行车，奔到南桥庄，找到城关建筑大队那位络腮胡子队长家门口。

    “窦大哥，你还认识我吗？”人家一开门，他就搬起车子往里进，故意站在从大玻璃窗户投出来的光亮里，让人家看看自己的脸。

    “认识！认识！”窦云鹏先愣下神儿，细细打量打量，终于想了起来，“你是燕山镇田家庄的人。往城里调我们技术员爱人邹倩的事儿，多亏你帮了忙呀！”

    “好，好，认识就好办。”老二保根高兴地笑着说，“当时，咱哥俩一边喝酒，一边说心里话，我借用了一句谚语，说明我乐意广交朋友。那句谚语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也没忘吧？”

    “那当然。”窦云鹏点头回答。

    老二保根诚恳地说：“这一回老弟我遇到点难处，来求大哥伸手帮一把，给一条路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你不客气地说吧，只要我能办到就行。”

    “嗨，这事儿在我身上是压着一座山，对你来说是脚边一块砖，不过是一抬脚、一碰嘴唇的事儿，当然能办到。”

    “这么容易？到底啥事儿？”

    “简单明白地说吧，我想到你那个建筑队当一名打杂儿的小工。”

    “哈哈哈！”窦云鹏在老二保根的肩头上拍一下，“你老弟可真会开玩笑。你不是决心要考大学吗？放着大学生、博士的位子不坐，当小工？真逗！”

    “落榜了。我没有上大学的命，我家坟头没有长一棵出大学生的蒿子哟！”

    窦云鹏见老二保根说得诚恳实在，看出不是闹着玩儿；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说：“请到屋里坐，喝茶；有话咱慢慢地谈。”

    “不啦，还得赶回去给人家送自行车。”

    “你还借车骑？”

    “不瞒大哥你说。我家有毛的只有耗子，能转的只有门轴——穷苦的老百姓！”老二保根掏出半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窦云鹏，抽出一根自己叼住，接着斥其苦衷，“大哥你替我想想吧。庄稼院的爹娘老人，从前靠挣工分，以后靠抠鸡屁股供我念了十二年书；接着，地分了，自己去耕去种，没牲口，人拉犁，又养活着我一连气地复习三年功课、参加三次高考。结果全都瞎子点灯白费蜡，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该有多惨吧！唉，不能上学去，也不敢回那个家啦。走投无路，才找到大哥你的门上。”

    窦云鹏解劝说：“考试这种事儿，依我看一半靠学问，一半靠凑巧。在死规定的那一两个小时里边，就能表达出一个人真正的知识水平？跟两位老人家讲明白，还能怎么样呢？”

    “怎么样？后果可怕之极呀！”

    “哪有这么严重的。”

    “只要我一回家，我爹我妈就非把我给毁掉不可！”

    窦云鹏更加奇怪地追问：“爹妈不是亲的？”

    老二保根轻轻地摇摇脑袋：“正因为我是他们亲生自养的，是他们的亲骨肉，他们才要撒着狠地摧残我呀！”

    “噢，你弟兄多，他们有偏心眼儿，对你感情不好？”

    “恰恰相反。他们对我很好。正因为他们对我好，才生着法儿这么干，不把我的前途彻底断送不甘心！”

    “奇闻！怎么可能呢？”

    “我说的全是大实话。”老二保根一边抽着烟一边阐述他的理论见解，“我早就从咱们农村数不清的牺牲者的血的教训中弄明白了这个问题。一代接一代的，全是出于好心，自己挨过爹妈的毁，再接着茬儿毁儿子。只有离开他们，离开家，才能离开老道儿；才不至于给捆绑住，才能够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有点儿作为。要不然，我就得走我哥哥的路。大哥你没见我哥哥，为了所谓成家立业，也就是娶个媳妇，受的那份罪哪！他自个受罪，我爹妈还陪着受罪。拚死拚活的，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累得大口吐血，晚上连炕都爬不上去。好不容易混上媳妇就算完事大吉吗？就能苦尽甜来吗？没门儿。糟心的、受罪的苦日子是车轱辘式的、碾坨子式的；自己的事儿刚完，该拖着下一辈人糟心、受罪、过苦日子。大哥你说说，一个人让这样子折腾一辈子，不是被毁了，还咋解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