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19）

 郭少清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算。他的行为是地地道道的投机倒把活动。”

“我也是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姜美兰两眼闪起光亮，说话声调也比刚才提高几度，“让人没法儿相信的是，县工商局一位下乡检查工作的局长，硬说张凤久是正常贩卖，是为把农村经济搞活出力。……”

郭少清惊异地插问一句：“他这样下结论，根据什么？”

“他说张凤久花了劳动，政府的新政策允许这么干。”姜美兰忿忿地说：“我跟局长辩论，那位大局长搜肠刮肚地找词儿袒护张凤久，又是吹又是捧，恨不得把个投机倒把分子美化成英雄模范！”

郭少清沉思一下说：“那位局长不了解张凤久的根底儿吧？”

“我把张凤久的历史、政治表现，一五一十地都向他汇报了，还请了几位老贫农跟他座谈过两回。他用耳朵听了，往小本子上记了，还是照样儿顺着他原来的轨道跑他的车；一边审问张凤久，一边抽张凤久的带把儿纸烟，动不动就冲着张凤久咧开嘴巴笑。”

“局长怎么能这样没水平呢？”

“立场问题！”姜美兰咬牙切齿地说，“昨儿个晚上我才从老支书那儿摸到底细，局长原来是个摘帽的右派分子！他揣着复仇的心理看事物，能不把黑的看成白的，能不把坏的看成好的？”

郭少清用力地打个手势说：“对这种领导干部不能客气，告他！”

姜美兰说：“我找了公社书记，他不敢管县里的局长呀！”

“找县委反映。”郭少清大义凛然地说，“我陪着你去打这场官司！”

姜美兰又惊又喜：“真的？这可就太麻烦你啦！”

“别客气，这是咱们共同的革命事业，理应共同去做。”

郭少清和姜美兰两个人立刻动身，赶上班车，到了县城。这一天是县长接待日，他俩在信访处挂上下午的头一号。

“你很幸运。”郭少清高兴地对姜美兰说，“亲自跟县长反映情况，能得到县长的直接答复，张凤久的问题一定会受到公正制裁，你的官司算打赢了。”

“亏了你抢先一步拿了牌儿。”姜美兰同样喜气洋洋地说，“你不知道多让人憋气哪。我就不信，在这件明明白白的事情上，我能栽个大跟头，而张凤久这样不三不四的人翻过来，倒成了比我们吃香的人！……你站队等着，我去买点吃的东西。”

郭少清说：“你来替我站队，我去吧。”

姜美兰一面往对面副食品商店那边跑，一面说：“这就够麻烦你的了，还能再让你破费钱哪？你等着吧，我买几个面包就回来。”

不相信的事儿，往往因为没有预料到。姜美兰在副食品商店的柜台跟前，就栽了个小跟头：这儿没有那种通常多见的两毛钱一个的“甜圆”面包，只有五毛钱一个的奶油面包；而她的衣兜里，连钢镚子数数加在一起，才凑够六毛三分。西岭人手头都紧，老姜家更不富裕。平时，姜美兰买几个拴小辫儿的牛皮筋儿，也得伸手跟妈妈要。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好意思轻易地向妈妈开口。八月十五中秋节，她到燕山镇看姑姑。姑姑瞧见她穿的那件的确良汗衫还是前年穿的那件，有些褪色，样式也有点儿旧，便把自己的十块贴己钱塞给她，让她自己再另买一件遂心喜爱的新汗衫。她到百货公司跑几趟，没有好看的花色品种，以后天气渐渐凉了，不需要穿新汗衫，就没买。进入冬天，她瞧见别的姑娘围着一种混纺的毛围巾挺适用，不妖艳刺眼，就用姑姑给的钱买了一条；过些天，又买一双尼龙袜子。余下的两块多钱，一直保留到今天上午。登汽车奔县城的时候，她不能让帮忙的郭少清给打车票，又花去一块多。除此所剩，只够买一个奶油面包的钱。要是有卖两毛钱一个的普通的“甜圆”面包，她能够买三个。给郭少清两个，自己吃一个，就说自己饭量小，吃不了两个，那该多妥善。如今只有一个质量虽高、却不很大的奶油面包，咋好一掰两半儿分着吃呢？……

美兰买了一个奶油面包，买了几个糖块儿，含着一块糖，故意在各个柜台前停停看看，消磨和拖延一点时间，才走回信访室门外站队的郭少清的跟前。她装得十分自然地把唯一的奶油面包递过去，说：“吃吧，又甜又香挺可口的。”

郭少清接奶油面包的手伸到半中途，问道：“光给我买一个，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姜美兰平生第一次撒谎，不免有些心虚，赶紧包一块糖塞到嘴里，给自己打个遮掩。

郭少清一点都没有生疑，接过奶油面包，剥开蜡花的包装纸，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姜美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面往空空的肚子里咽糖块化的水，一面暗暗盘算：“往回返的时候坐汽车，他准会张罗买车票，只可让他花钱了。……一上车，我得往里边挤，离售票员远一点儿。……他要是不张罗买票呢？那可惨啦！还得跌个大跟头！……”姑娘的心又一次“怦怦”乱跳；最后，她猛地一扭脸，盯着县政府新楼房的闪闪发光的玻璃窗户想，“万般无奈，如果他指望我买车票，只好再跟他撒一次谎，就说钱包丢了，决不能再跌跟头再丢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