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老队长的婚礼》(1)
(2020-07-01 09: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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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队长的婚礼》
(1)
一
他是个怪人。一见面我就觉着他怪。他是带着一个壮年社员、赶着大车,到密云火车站来接我们的。装完行李,正好中午。他把大手一举宣布:“全体的,下馆子,喂脑袋!”
我们十二个学生,提着挎包,呼呼啦啦地挤进了玻璃门的饭馆:有的直奔熟食柜台,想随便吃一口东西;有的往开票的窗户口凑,思量吃点热饭热菜什么的。
老队长又把大手一举命令:“都给我回来,统一行动;乱七八糟的,哪像知青点儿的人!”
我们十二个很随便地分成两桌,叮哩咣当地搬凳子坐下了。
老队长再次把大手一举指挥:“男一桌女一桌,要不非得女的饿着、男的撑着,小姑娘咋能抢过脸皮厚、嘴巴馋的愣头小伙子!”
我们香甜地吃饱了,我就悄悄地跟一位女同学咬耳根子:“你张罗摊饭钱吧。”没容她张罗,旁边的同学们或许是想到了,或许是一见我们两个嘀咕都明白了,所有的手几乎同时伸进自己的腰包掏出钱来。
“你们要干啥?”正用火柴棍儿剔牙缝的老队长突然吼一声,“全都收回去,这顿饭我请啦!”
我们不能同意,不好意思同意,争着抢着要掏钱算账。
“你们这些城里人瞧不起我呀?”老队长瞪起眼珠子,随即咧嘴一笑,“别看名为贫下中农,里边有个贫字,可不见得贫穷。我们不老坡的穷人,眼下就不穷了。我是他们中间的财主,起码这一顿饭钱不会花得我家破人亡!再说,要不是如今兴这个,你们来这儿插队,我往北京下请帖,你们哪一位肯跑好几百里路,专程到这儿吃我一顿粗茶淡饭哪!你们评评,我说的这是实话不?”
我们听了这番诚恳的语言,虽说仍有点不安,也不好意思推推让让的了。我打圆场说:“这样吧,这回老队长请咱们,今天晚上到了村,我们大伙儿集资,好好地请老队长一顿。……”
“请我?”老队长又瞪起眼睛,同时冷笑一声,“你们哪来的钱?十七大八了,一分钱还不会挣,只知道从爹妈兜里掏,到外头摆阔气、抖威风、买人情,这叫啥?往轻里说,是没骨气;往重里说呀,是剥削勾当!到队里好好干,别瞎混,练练劳动技术,学学挣钱本领,那时候吃穿花用多仗义。挨请的人,端你们的酒盅,也不至于手颤哪!对不?你们看我,我这回请你们花的钱,全都是我用劳动汗水换来的;吃到肚子里保管长肉、长劲儿。哈哈哈!”
到了这时候,我才不由自主地端详一下老队长。
他有五十五六岁的年纪,灰白夹杂的头发茬,直愣愣地向上立着;小刷子一般的黑眉毛,挺神气地朝两边撇着;大眼睛、鼓鼻梁、厚嘴唇;这一切,把他那圆方的、刻着皱纹的、红紫红紫的大脸庞,烘托、映衬得多么威武动人!
同学们私下议论:老队长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出众的小伙子。
二
我和我同屋住的两个伙伴,出于好感,也出于好奇心,很渴望到老队长家做客,去看看他的老伴,看看他的儿女,看看他满地撒欢乱跑的小孙子。可惜,总没得到机会。
老队长没有请过我们去他家串门儿。他在人情交往上,显得很大意,也很淡薄似的。还有另外个原因,当时正筹备春播,老队长太忙,也许顾不上热呼热呼我们。
他像一股无所不到的风,不论什么地方,都能感到他在那儿吹动:会计室里有他,保管股里有他,饲养场里有他,副业大院、鱼塘、果园,以及山前山后、河东河西的一块块等待犁铧和汗滴的土地上等等有人劳动的角落,更少不了他那活跃的影子。他把这些角落里的所有人,都给吹得团团转,如同吹着坠地的树叶儿。
他是不老坡起得最早的一个,等我们围在井台上刷牙、洗脸的时候,他已经背着满得上尖儿的一粪箕子粪,从十里远的那条南通县城、北通古北口的大道上返转回来。他又是不老坡睡得最晚的一个。他那有力的“噔吧、噔吧”的脚步声,常常把睡梦中的我惊动得香甜地翻个身,而同时唤起大公鸡的第一遍啼鸣……
他是不老坡吃饭最无定时的一个。他有副业大院食堂的餐券,也买了小学校食堂的代用券,还在我们知青点的伙房里换了饭票。他赶到哪儿,就在哪儿随便吃一口;而这一口,十有八九次是别的人都吃完了剩下的。
在这种繁忙的情形下,我们哪好意思提出到他家去串个门儿呢?
有一天,老队长赶上大车,带着我和一个男知青,到镇子上拉优良的玉米种子。从一出村,我就发觉老队长没有往日那样精神焕发。他不跟我们大喊大叫地唠闲话儿,不跟我们没大没小地闹着玩儿;也不摇着鞭子、晃着脑袋、咧开嘴巴哼唱他的河北梆子;而是闷声不语。我偷偷地看他两回,两回都赶上看到他皱眉头;那两把小刷子似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块儿,这是为啥呢?
对啦,他昨个晚上跟保管员生过气。因为保管员失职,没有及时把兑换良种的手续办妥当,险些耽误了大事。对啦,他今儿个早起,还通过电话,跟种子站的同志争论几句。因为那个新提拔的青年站长抓住手续办迟的这根小辫子,要卡不老坡,险些造成这一年的生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后果。老队长的余怒未消,心闷,要发脾气,可得小心点儿,别惹他。
到达镇上的种子站,我们这两个知青,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对这里的什么事儿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办,全得靠老队长一个人出面:交介绍信,划价、付款、领条子,按号码找仓房,顺车,过磅,等等一大串的事儿。老队长跑前跑后,脚步不停。累得他,豆大的汗珠子,从脑门子上一层接一层地往外冒。
他终于说:“全办成了,今年总算能使上优种了,队里增产,又多了一条保证……你俩装车,我喘口气。”
我们两个一齐动手,把灌满了种子的口袋,一条条地搬到车上。
老队长嫌我们没把口袋摆正:“这叫人干的活儿?不弄顺溜,路上摇裂了口子,咋办?”他这样皱着眉头指责着我们,同时爬上车,
抻这条、拽那条地把所有口袋都倒动一遍。
我很不好意思。我瞧见老队长汗出得更多了,从脑门儿往下流,从两腮往下掉,越发感到不安。
他对我说:“你去顺顺梢子上的牲口,咱们启程回家;争取后晌把它分到各作业组,明儿个起早就动手播种呀!”
老队长摇着红缨鞭子,把大车赶出镇子的北街口。他想蹿到车辕子上,跨坐着赶。他蹿了几下没有蹿上来;一出溜,跌倒在地上。
这一刹那间,可把坐在车上的我给吓傻了。因为我瞧见老队长的脑袋正摔在车沟里边,而大车正在行进着。我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
老队长真敏捷。他的身子一沾地,就顺势一滚一翻。正好躲开车沟,大车轮子便“咯噔噔”地擦着他的棉袄襟儿转动过去了。
我俩停住车,庆幸地奔到他跟前。我说:“多危险,把我给吓坏了。快起来,走几步,摔坏哪儿没有?”
可是,老队长已经不能开口,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