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二段
(2)
“我没醉。我心里明白着哪!要不是有人给我添恶心,再喝这么多酒,也玩儿似的。”电工一醉酒就有扯不断的话;一只手拽着田留根不放,一只手比比划划,身子摇摇晃晃,仍然说个没完,“你家老二保根,真他妈的不够朋友。我答应给他保密,他还灌我,非一喝三盅不饶我,还不许吃菜。这叫啥玩艺儿!闹半天,终究不是对手;今儿个他小子喝醉了,我可没醉。……”
田留根听了电工的这番话,觉着有点儿奇怪,就叮问一句:“你在哪儿见着我家老二的?”
“沙堆子呀!”
“哪个沙堆子?”
“就燕山镇西边、县城东边那个沙堆子呗。”
“你别说酒话啦。我家老二到那儿干啥去呀!”
“喝酒。喝喜酒。丢了骡子、挨了砍的是我表妹的公爹。这酒我当然应该喝。你家老二算赶哪辆车的?”电工逮住个话头就想说下去,“他光为给他们队长溜须拍马屁,才凑这份儿热闹。我表妹的公爹是他们队长的老丈人。那小子姓窦。听我表妹说,前几年他犯过王法,蹲过大狱。这回人家摆酒席,是请燕山镇派出所的所长,找几门至亲当陪客。你家老二狗皮膏药贴在姓窦的身上,也去了。没想到碰上了我。他想躲也没处躲,就嬉皮笑脸地直跟我说好听了,求我别告诉你们,求我装聋作哑,就当我压根儿没有见着他。……”
“你瞎胡扯!你根本就见不着他。”田留根吵架般地喊起来,“我家老二保根在北京上学哪!”
“你给我拉蛋倒吧!”电工用力地打个手势,从鼻腔里吹出一口粗气,“你们的老田家人就会打肿了脸充胖子,就会吹牛。鬼难拿的老二保根明明又一次落了榜,偏偏装模做样,对外人吹考上什么技术学校。嘿嘿,真逗!……”
田留根对电工的话虽没听出头脑,却感到有些蹊跷;见电工光笑而不再说下去,就发急地催促,“快告诉我,到底儿咋回事儿呀?”
“我不说。我不能告诉你。我得够朋友。我亲口答应老二保根绝对地保守秘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儿,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条小哈巴狗!”电工一面摇头摆脑地说着,一面很艰难地搬车子、调转车头。“如今世界怪事多,你们家得算一大怪事。你家老二保根明明变成像印度电影里那个拉兹一样的一个流浪汉,硬恬着脸子瞎诌上了技术学校。嘴还挺硬,让我给抓住把柄还不认帐。你再嘴硬不承认,明儿个我消停了,拉你到县城爱国卫生委员会的办公大楼工地上看看他去。我要当面揭穿你们老田家人的谎言骗局,让你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哎哟哟,盲流,流浪汉,拉兹,牛皮大王……老田
家的人,完蛋了!靠吹牛皮壮门面,还不完蛋等啥?你妈好逞能,逞了一辈子能。可惜,她心气儿太高,儿子不给她做脸呀!”电工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田留根:“喂,你有事儿快去办吧,别在这漫天野地里乱跑。你不知道,又出了抢劫案子。派出所所长正带着人到处搜捕,今儿个请他喝酒他都顾不上去。快走吧!快办你的事儿去吧!”
田留根的简单头脑,在刚才那一段时间里,让仅有的一条思路给控制着,封闭得不留丝毫缝隙;这会儿,被电工的一席意外言词所震动,于是,那条思路顷刻间土崩瓦解、凌乱不堪。他不相信电工的胡言乱语,他恶狠狠地盯着电工摇摇摆摆的身影,真想破口大骂。
“什么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全是他妈的胡闹!全是没病找病,没罪找枷杠!哪有打光棍儿自由自在!”渐渐消失在夜幕里的电工,独自用凄凉的调门儿喊叫,“后悔死啰!后悔死啰!……”
田留根呆呆地站在硬梆梆的砂石路面上,脑瓜子里那只亮晶晶的表,再不是天上的月儿、地上的树木、动听的“嘀哒”声。一忽儿变成沾着鲜血的菜刀,一忽儿变成对着胸膛的枪口,一会儿变成印度流浪汉拉兹的脸孔。拉兹的脸孔变成老二保根的脸孔。老二的脸孔本来不难看,一眨巴眼变成了杜淑媛的姑父追捕着的那个潜逃犯的脸孔。潜逃犯的脸孔变成了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板硬的砂石路面仿佛从地底冒出一股凉气,从他那赤裸的脚掌麻酥酥地往上渗透,浑身出冷汗,心里直打寒颤。他恐怖地朝模糊而又神秘的野地扫视一眼,真好似瞧见刑警开着摩托车前来捉拿他,他本能地拔腿就跑。
他逃命一样地跑,发疯一般地跑。
他跑进村口,跑进旧宅子院里,跑到西屋窗前。他蹿了几下,也没能蹿上那并不太高的窗台。
跳窗户进屋的路行不通,越发增加了他的恐惧和绝望。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蹿到东屋窗前。他冲着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窗户纸,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唤:
“妈,妈呀,快开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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