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蓝背心》

（6）

七

    第二天，姐姐、队长、会计，还有一大群男女青年，都扛着镐、提着锨上山了。

    他追在用铁锨掘土的姐姐身边，问这问那没个完。

    “姐姐，为啥把人家给你的树苗栽到山上呀？”

    “让它们在山上长大鸭梨和大苹果。”

    “什么时候能长呀？”

“五、六年。”

“五、六年多少天哪？”

    “差不多快赶上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去捉蚂蚱玩吧，我得忙着干活儿。”

    “蚂蚱在哪儿呢？”

    “自个儿到草丛里去找吧。”

    “蚂蚱吃啥呢？”

    “真贫嘴！”姐姐假装生气，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再捣乱，我不跟你好了！”

    他立刻收住刨根问底儿的话，不再跟姐姐纠缠，自己到岩石边的草丛里寻找蹦跳的蚂蚱。他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究竟要等多久，这些树秧子上才能长出梨和苹果来呢？”

    ……

    爸爸和妈妈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探家，要把他和姐姐一块儿带到部队去，说都给他们转成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

    姐姐却摇摇头说：“让弟弟跟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留在农村。我要用自己的志气，跟家乡人一块儿建设山区，创造财富，争取光荣！”

    五年过后，他变成一个大孩子了。放暑假的时候，爸爸妈妈买了一张火车票，把他送上车。他在县城下了火车，又换成汽车。到达村外的水坑旁边跳出汽车，正要往家奔，忽然被一群边飞边叫、从头顶掠过的鸟儿牵动。他猛抬头，瞧见村子后边那些本来光秃秃的小山包，全长满了绿油油的树木，鸟群正是投向那里的。

    他仔细看看，发现许多树上已经结了小果实，说笑声从绿萌深处传来。他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登上弯曲的盘山小路。

    茂盛的树木簇拥着三间红房子。红房子门外的平地上，栽着草茉莉花、节节高花，还种着豆荚、黄瓜和青菜。一个男人，正用木棍子在木桶里搅拌乳白色的药水。这个身体结实的红脸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蓝背心；背心的宽厚的胸前，印着两个雪白雪白的大字儿：幸福！

    沉睡在心底的许多有趣儿的记忆，被这触动而惊醒。他呆住了，以为进入梦幻的境界。

    姐姐从屋子里迎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白胖白胖的娃娃；一面高兴地奔到跟前，一面摇动那胖娃娃的藕节儿一般的小手，说：“叫他，叫舅舅！”

    穿蓝背心的红脸男人一听，先咧开嘴巴笑了：“是老兄弟呀？嘿，才几年不见，长成了大人！”

    他如呆如痴地站在那儿，两眼奇异非常地看看姐姐，看看胖娃娃，看看穿蓝背心的男人，看看红色砖房，看看海洋一般的绿树的波涛；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冲着蓝背心上的那两个雪白雪白的字儿，“呵呵”地乐了。

                         一九八三年八月六日晨草拟于青岛东海饭店

  发表在《北京文学》1984年第3期。收入《他和她在晨雾里》（改题《穿蓝背心的男人》）、《浩然选集》（五）、《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上）、《浩然全集》第16卷。编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10月《小说拾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