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二段

（1）

     天上的月儿是圆的，多像摆在玻璃柜台里的那些手表！

    地边的电线杆子是长的，多像手表那表盘上的时针、分针和秒针！

    眼前的路面，在朦胧而神秘的山野间，反射着白光，多像不锈钢的表带儿！

    脚步声声，那是手表上足了弦，“嘀哒、嘀哒”地走动起来。

    手表！进口手表！！亮晶晶的手表！！！……

    突然，“嘀哒”变成了“叮铃铃”急促的铃铛声。……

    “哗啦”一下，又“啪嚓”一声，一辆车，连同一个人，沉重地摔倒在田留根的面前。

    田留根被惊呆，懵懵懂懂地刹住了脚步。

    “你走道儿还睡觉？这么打铃都听不见？”摔倒的人“噌”一下站起，怒冲冲地质问，“你为什么硬要往我车上撞？你不想活了？”

    田留根嗫嚅地回答：“我，我真没听着……”

    “你耳朵聋，眼也瞎吗？”

    “我，我真没看见！”

    “别他妈的给我装孙子啦！准不是个好人！好人在这三更半夜的没命地跑什么？是抢劫去，还是杀人去？”

    “我，我是好人！……”田留根身不由主地恐惧起来，撒腿就往前跑。

    “小子，跑？”那人扶起自行车，骑上就追；追到前面，一拧车把，车子横过来，一刹闸，停住车。

    田留根被车轱辘绊个趔趄，本能地反抗起来：“你干嘛欺负我！”

    “欺负你？这算欺负你？”那人吼道，“我要把你送到燕山镇派出所去！给你戴上手铐子、脚镣子，然后把你关进大狱里去！举起手来，乖乖地跟我走！”

    田留根哆哆嗦嗦地往后退着分辩：“我不是坏人。我长这么大没干过坏事儿。你不信到田家庄打听打听去，老田家祖祖辈辈都是规规矩矩过日子的人。……”

    那人听到田留根后面的那句话，立即改变语气说：“你是田家庄的？撒谎！我也是田家庄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既然都是田家庄的人，田留根壮了胆儿。可是因为慌乱，因为背着月光，他看不清那个骑车人的脸孔。

    那个人凑将过来，伸着脖子、挨近脸儿，仔细地端详，同时喘着粗气、喷着浓烈的烧酒气味。

    “噢，是留根呀！”那人不仅立即息怒，还表现得挺亲热，“你这个老实疙瘩，这么晚了，还在外边跑啥？”

    田留根也终于认出，此人是本村电工，一个刚成家不到半年的人。电工从搞对象、盖房子、过彩礼，到结婚，拉下一屁股债。小俩口为这个断不了吵嘴打架。媳妇常常赌气往娘家跑，住着不回来。电工得三番两次地前去陪情道歉，得亲自迎接回家。电工为这个心里边憋闷，在家里喝酒，到外边喝酒；打不起酒，便到处找酒喝；闻到谁家有酒味儿，他准找个借口奔去喝，不醉个东倒西歪地不回家。

     “你醉了。……”田留根没办法回答电工的问话，没法儿把自己在这个特殊夜晚打的啥主意说出口。他只能胡乱地敷衍，“你醉了，快家走吧！”

    “哎呀，你今儿个也学会撒谎啦？撒谎的不是好人哪！”电工又大喊大叫，“我根本没有醉！就是喝多了点儿！还是喜酒哇！”他使劲儿地抓住田留根的胳膊，“你说是喜酒不！我那亲戚家，去年，从国家手里贷款，从私人手借钱，买了一头大骡子，想拴一挂车，好拉脚挣钱发财。没想到，还没发财倒招了祸。骡子买回来，让黑心人看上了。深更半夜撬开大门去偷骡子。我那亲戚有防备，大门上安着机关，门扇一动，屋里的铃儿就响。我那亲戚给惊醒，光着屁股就从屋里蹿出来。那个贼正从棚里往外牵骡子。我那亲戚过去抢牲口。没料到那贼手里有凶器——一把菜刀。那贼举起菜刀，狠狠地朝我那亲戚脑门子砍了一下。我那亲戚一声没吭，就倒在地下了。唉，大骡子丢了，在县医院住小半年才保住一条命，差点儿人财两空。更窝心的，是一桩无头案，那个贼跑个没影没踪的。我去看我那亲戚的时候还劝他死了心，别再到处告状了。他开头挺心盛，后来总不见破案，日子又搁得太长久，也就不抱啥希望了。嘿，你说燕山镇那位派出所所长多有本领。前一个星期，他竟然把那个偷骡子的贼给抓住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贼是我那亲戚的对门邻居，一个见了生人说话都脸红的人。他跟我一样，娶媳妇背了债，还不上，就挑了那条险路走。妈的，真是个没出息的货。背的债再多，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往大狱里送呀！他媳妇都大肚子啦。这回他不吃个枪子儿，也得无期徒刑，到大西北没人烟的地方呆到死！他妈的，活该！……”

    田留根闻不得烧酒味儿，被电工给熏得直恶心；更听不得这类凶惨的传闻，被电工给吓得直哆嗦。他想挣脱电工的手，赶紧躲开，可惜挣不脱。他只好央求：“快放开我吧。你醉成这样，我害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