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金河水》
(5)
一群小伙子撸胳膊、挽袖子,把老书记和宋桂臣围在中间,你争我抢地喊:
“别说了,快动手吧。”
“有家伙吗?一百多人,要用一百多把镰刀。”
这一问,宋桂臣又把眉头皱了起来。他挤到站在一边的金河水跟前,小声说:“老金,你看看,我们还是没有想得周到,人们不能用手拔呀,可哪里有这么多的镰刀呢?”
金河水胸有成竹地说:“有,刚才我就到邻村借来了。”他转向大家说:“同志们,跟我来。”
宋桂臣见金河水径直地朝伙房旁的小棚子走去,就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伙跟金河水来到棚子里,棚子里堆积着刨花、木片,还有一领展铺在地上的席子。只见金河水弯下腰,把席子一揭,下边露出来一堆镰刀。
…………
几天来,金河水占据了我的心,他那高尚的风格,时时激动着我。
这天晚上,我决定去采访他的事迹,给我们工地“战斗报”的“英雄榜”专栏写篇稿子。
深沉的夜色笼罩了整个山谷,创造奇迹的人们正在养精蓄锐,只有繁星在眨眼,山草在低语。
我没有到炊事员的宿舍去找他,在整个工地上,除了党委会、指挥部的人们之外,金河水总是睡觉最晚的一个。果然不出所料,在伙房旁边的那个小棚子里,又找见了他。
不太明亮的保险灯,在小棚子的顶上垂挂着。金河水坐在一只矮凳子上,一只手拿着半截铅笔头,一只手拿着一个打开的小本子。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怪样奇模的木架子,他愣愣地看看本子,又看看那个木架子,有时点点头,有时摇摇头。不用说,他又在搞什么发明创造。见他这股聚精会神的样子,我真有些不忍心进去打扰。
一阵冷风吹过来,带着沙土和草屑,挤进小棚子里,吊挂着的灯晃动一下。这当儿,金河水身后边的灯影暗处,忽又站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走近金河水跟前,把一件大衣披在金河水的背上,关心地说:“你别光顾我了,你比我穿的还少,又是老关节炎,给你穿上吧。”
从身形,从声音,我早已认出,那人是宋桂臣。我是第一次在这个“研究室”里见到他;一时不解,仔细一想,全然明白了。
宋桂臣发现了我就招呼说:“来吧,请文墨人帮我们解解这个难题目。”
金河水也扭过头来,向我笑笑,说:“我们想研究一个自动切菜机。原来我设计的是用手摇,那样还得有一个人往里续菜,要占两个人。现在我们想改成脚踏的,手脚一齐动,一个人就包了。你看看这个图,有没有门儿?”他说着,把手里的小本子递过来。
我接过本子,顺手一翻,忽地,一张照片从里边掉下来了;拾起一看,是一个军人的照片。他穿着志愿军的军装,憨厚地笑着,胸前挂着两枚奖章。多么面熟的人哪,我抬头朝金河水一看,心里一热,脱口问道:“老金,这是你?”
金河水静静地“嗯”了一声,用手指着他的本子,说:“你快看看那个图……”
我两手捧着照片不肯放下,简直是哀求地说:“你原来还是战斗英雄,快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他依然十分平静地说:“我那时候也是炊事员。朝鲜真冷呵,我那腿,就是在雪里冻坏了——来吧,我们一块儿研究研究那个切菜机。”
宋桂臣从我手里夺过照片,举在灯前看了一阵,然后使劲抱住金河水:“你呀,你呀,怎么从来也没对我们讲讲你过去的这些光荣事儿?怪不得,怪不得你这样好哇。你说,你为什么不讲?”
金河水笑了,脸上泛起光彩。他看看宋桂臣,又看看我说:“眼下的、今后的事情,不是更值得多想、多说吗?”
我点点头,从心里理解他这短短话语中深远的含意。
一九六年一月七日草于北京
全文完
发表在《北京文艺》1960年4月号。收入《珍珠》、《春歌集》、《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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