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一段
(1)
乡村的动与静是有节奏、有规律的。傍晚的时候,下地干活儿的,出外做工的、上学的,跑买卖的,都赶回来。他们互相打招呼、传递信息,配合着女人们叫孩子吃饭、男人们轰牲口入圈,掀起一天中最热闹的高潮。等到天色完全黑定,街道上那种喧嚣而杂乱的气氛,便渐渐地分散,转移到一家一户的房屋里。过了一会儿,消停了一些;但是,还没到贪睡人上炕钻被窝的时候。从左邻右舍传来人们聊天的声音、收音机播放戏曲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还能够听得着。
田家老俩口没有事情可干。老夫老妻的,空着手、对着脸地闷坐,实在没啥意思。儿子屋里没啥动静,料定睡下,不会再过来,他们就草草地收拾起剩下的菜饭,刷洗了锅碗,早早地爬到炕上躺下。
“这小子,今儿个在外边到底是吃了甜的,还是吞了苦的,屁都不放,算是把我给装在闷葫芦里了!”田大妈独自寻思一阵儿,这样忧心忡忡地对男人说,“摸不准他把那事情办到啥地步了,让人替他悬着心哪!”
田成业搭腔说:“他不是把结果全告诉你了吗?留根不是保根,他还会编瞎话捉弄我们吗?”
“我瞧着他那副架势,不见得完全顺风顺水儿。”田大妈分析着说,“这一回的婚事搞得这么舒心,他从镇子上回来应该是欢天喜地的。他偏不这样。你瞧见没有,虽说没有噘着嘴巴、皱着眉头,可是他那一脸蛋子云彩,明明显显地挂着,瞒不了我这双眼睛!”
“跑了一天路,累的。”田成业往好处想,同时给自己开心,“平时,我干活计一累过劲儿,也这样地起心里烦。”
“又不是爬山背石头,能累得不会笑?能累得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田大妈否定男人的乐观看法,轻轻地叹口气,“留根回来这么半吞半吐的,让我放下半个心,又悬起半个心。没有因为我半路上插一脚跟姑娘见见面给踢翻,算是闯过一道关。可我总怀疑这里边藏着鬼。”
田成业吸口冷气:“这能有啥鬼呢?有人做圈套坑害咱们?”
“留根告诉咱们,女的那边一丁点儿条件都没跟咱家提,你想想
这能是真情实话吗?”田大妈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如今这年头,人们把艰苦朴素扔到大道上去了,比洋气、比阔气成了风。在成亲之前,女的跟男的提的条件越高,越觉着自己的身价不一般,在娘家神气,嫁到婆家也贵重。女的嫁人要是啥都不跟男方家要,庄亲邻居都会耻笑她卖得贱,是个不值钱的货。哪个大姑娘不爱面子?哪个受得了这样的舆论?所以大伙儿全都比赛着抬高物价,不把男家给要趴下,不算完!除非像石头小姨子那样有疤拉、有毛病的,才能这么便宜!”
“你不是说,见了那姑娘,觉得挺稳重、挺正派的吗?能是个有啥毛病的?”
“关节儿也许在留根身上,他没有跟咱们讲真情。”
田成业寻思片刻,同意了老伴儿的推测,可是他纳闷儿:“女的要是提了条件,留根还瞒着咱们干啥呢?瞒了今儿个,还能瞒到明天吗?”
田大妈以权威性的口吻回答老头子:“十有八九,留根让女的
高条件给吓住了,没力量答复;告诉咱们吧,怕咱们为难;不告诉咱们又混不过去,脑袋里边正打架。他跟你一个样的脾气,心膛小,搁不下事儿。”
田成业把女人的这番话品味过后,又探讨似地说:“你再给估摸估摸,那女的能朝咱们提啥条件?”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要新被子、新褥子,要价钱贵的新衣服;要跟公婆见面的见面礼钱,少说二十,多说得五十。……”
“好家伙!她要是真提这么高的价码,咱们又得老太太吃烂柿子——嘬瘪子啦!我不是巴福来,也不是孔祥发,哪有钱买这么多东西给她呀!”
“得了,这个院子有我当家,这么大的事儿,能等着到今儿个听你的丧气话?我像你这样顾脑袋不顾屁股的没个算计?告诉你吧,我是大姑娘裁尿片,闲置忙用——早有准备!”田大妈得意洋洋,压着声说,“这一年我扯个面儿,那一年我撕个里子,再过一年攒下点上等棉花;头几年我就做好了三面新的被窝褥子,整整两套。他俩姐早就应下,等兄弟寻上媳妇,一人给买一身高级料子的衣裳;许下的愿,她们不会抹桌子;有他大姐比着,他二姐虽说不当家,也敢跟公婆张嘴要。就这样,我还嫌礼轻、丢脸,香果峪这门亲事刚有眉目那会儿,我又跟他大姐借了一条三合一的裤子,跟他二姐借了一件花呢的上衣,都是没沾几回身、没下过水的。现成的东西在手里把着,我还怕她提条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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