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监察主任》

（2）

     人们说白桂花大公无私能说公话、端公盆，选她当了监察委员会的主任，桂花爹不愿意，怕得罪人、生闲气。杨来老头就把亲家请到自己家里作动员：“嗨，我的老哥，在干部群里有咱们一个人好，朝里有人好作官。土地财产都交给社了，没个自己人参加管事，咱能放心？”碰见白桂花他也鼓励说：“桂花，大伙瞧得起咱，就放开胆子干嘛，只要说公道话，办公道事，跟社员一条心，有什么得罪人的！”

    白桂花对公爹的进步非常满意，逢人就夸：“我二姨夫工作好，劳动好，思想又进步这么快，秋后跑不了，要当个劳动英雄！”听了这话，老头子总是嘿嘿一笑，对着老伴说：“什么英雄、狗熊的，什么东西都交给社了，我不经心好好干，一朝拿不上粮食就要砸锅歇牙。”在他看来，农业社好象是搭伙做买卖，反正都得豁出力气去往头奔。他就成了这样一个人：你说他进步吧，没利益的事他从来不往头贪，在他的眼晴里，他的家比他的队重要，他的队又比他的社重要，而他的社又比国家还重要，他分开了三六九等。就是这一些不先不后，不新不旧的思想认识，凑成他这么一个使人难以理解的复杂人性。

    泃河漫溢，地里进来水，杨来的心里固然很难受。不过他知道自己生产队地里的水，只不过是“过路水”，地在尽西边，水要往东流，不久就会流到八队的地里去。这样，他心中的痛苦才减轻了许多。谁想，昨天下午的队长紧急会议上，社主任竟提出那么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措施：把水都截在七队地里。我的老天！麦子正吐穗扬花，水虽不深，要是泡上那么五、六天，就不用想再收麦子粒了，亩产三百斤的打算，就会变成泃河水里的泡影。

    社长一提，全体队长都举手赞成，杨来把脸气的焦黄，狠狠地瞪着大家，心里想：你们当然是赞成啰！火不烧谁的屁股，谁也不疼，狼不叼去谁的孩子，谁也不哭。他几次立起来要提出反对意见，却找不出一句可以摆在桌面上的理由。况且他也看出局势，自己孤树不成林，闹个九万八千里，也跑不出人家手心去，反而让人家批评自己落后；再想个别的办法吧，又怕当众露馅。所以，他把到嘴边上的话又吞回肚子里。

    当时是那么紧张，别人哪有工夫对他进行什么思想动员，何况这样办又是理所当然的事，说办立刻就按决议办了。

    小土埝修了起来，土埝象压在杨来的胸膛上。水给截住了，又象谁掐住了他的脖子，使他透不过气来。他仿佛看到那满囤金黄灿烂的小麦，都流到第八队社员的囤里去了。而自己队的社员们叹息不满，有人竟抹了眼泪，他的心象被刀子剜的一样难受！

    早晨，他见社主任跟一群社员，过河西帮助抢险，白桂花也不在那儿，就推托身子不舒服，把领队的工作交给本队的记工员，回到家里，拿了把小铁锨，从后门悄悄地来到这里……

    水很快会退下去，丰收的麦子就要保住了。反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等水放的差不多的时候，一蹓小跑回家。麦子保住了，你到哪去找放水的人呢？他蹲下抽着烟，却老大时候不见水动，“莫非说口子被卡住了？”他刚要站起来，忽听有人喊叫，慌忙地蹬上裤子，结好裤带，扒开麦子往外一看，原来是白桂花。他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头上却冒出许多虚汗！

    他想：桂花的家划在自己的队里，桂花又是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妇；老两口子对待她象亲女儿，她对待老两口子象爹娘；这事她知道了，也只不过埋怨自己几句，还有什么呢？于是，他就毫不在意地拿起小铁锨，老远朝着桂花神秘地一笑。

    桂花心慌意乱，怒气冲冲，近前就问：“二姨夫，埝上的口子是谁扒的？”

    杨来老头用脚擦着铁锨上沾的泥，避开她的问话：“桂花，又一夜没睡觉了吧？走吧，咱们爷俩一块回家，让你二姨给做点儿面条汤，喝了好歇歇。”

    “不，二姨夫，我有话问您，是谁把小埝给扒开了？”

    杨来抬头看看桂花，她那面孔绷得鼓面似的，心里就有点慌，勉强笑了笑：“嗨，这还用问呀！”

    “这么说，口子是您扒开的？”

    “看你这孩子，一劲逼问我这个干什么？走，回家吧！”

    “不，二姨夫，您不能走，咱们得说个明白。”桂花很激动，喘了口气，“社管理委员会决定截水保护全社的利益，您为什么要放水呀！”

    “别嚷嚷了，让别人听着。”

    “怕别人听着就别违犯原则！”

    “嗨！你跟我讲开原则啦？什么原则？自古至今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们地里的水流到他们地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您就不想想咱们是一个社，是一个集体；您就不想想那边地种的是碧玛新品种，……您算算是这样淹地多，还是那样淹地多？”

    “我不管淹多少地，麦子是咱们队的，我就要保护它，达不到产量我包不起！”

    “遇到不可抗拒的灾害又不赔偿包产……”

    “我不比你傻，难道我数不过这二百钱？不赔包产，社员们也要少分；再说这灾害可以抗拒嘛……”

    桂花越听越火：“反正不执行决议不行！”

    “吓！看你还了得！我就这样干了，你说咋办？”

    “先把这地里的水排净，最后再让社员说。”

杨来老头看着白桂花要吃人的那个样子，早就按捺不住心里的火苗子了。他由羞变怒，霎时间，满脖子青筋都鼓了起来。他把铁锨一晃，另一只手使劲一摆，愤愤地说：“好！好！你真行，你是监察主任，你是官！你忠心耿耿，你谁也不用顾，谁也不用要了，你干脆把我送法院去省事！”他说着，使劲往地边走几步，又转回身：“哼，我早看出来了，我儿子一走，你的心眼变了！”

就是最后这一句，说的桂花倒憋了一口气，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