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段
(1)
晚霞在天边燃烧的时候,田留根才从燕山镇转回家。
正坐在炕上跟老头子嘀咕儿子的田大妈,隔着窗户看见儿子走进二门,赶紧小声地招呼老头子:“快来看看,留根喜眉笑眼的,这回的面见得肯定又不赖。”
田成业也爬上炕,把脸贴在玻璃上观看。
田留根的确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儿。兴许是谁家从村外往村里捣动秫秸丢下个高粱穗,被他路过看见捡回家。他一进二门,就把高粱粒儿搓下来,像逗着玩似地向涌到他脚边的鸡群扬撒。靠在墙上的扫帚不知怎么倒在地下,他弯腰拾起,好似舞台上的演员耍大刀那样抡了两圈儿,才给重新靠立在墙上。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跨进堂屋。堂屋里响起“哗啦”、“哗啦”蹚柴禾声音,又响起“呱哒”一下掀放锅盖的声音。随后,布门帘儿被撩开,他带着热汗气和有力的喘息,立在炕沿下。两只藏着好多秘密话儿的眼睛,投向妈妈,又投向爸爸;要开口说,嘴唇动了几下,没吐出一个字儿来,眼神的光亮也随着暗淡下来。
田大妈首先发现儿子这一瞬息间的变化,赶紧先搭话:“这么晚才回来?”
田留根“嗯”了一声,从墙壁钉子上摘下掸甩子。
“晌午吃饭没有?”
“吃啦。”
“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吃的?”
“一块儿。”
“她留在燕山镇啦?”
“没。回家了。”
“你们都坐汽车?”
“不。她坐车,我走。”
田大妈从儿子心不在焉的样儿和应付的答话里,更进一步觉察出儿子的异样变化,不免有点心虚紧张;儿子出屋,她跟出屋,追问着:“留根,这一回你俩到一块儿谈得咋样呢?”
“还那样儿。”儿子只顾抡着掸甩子抽打晚秋的小风吹落在身上的尘土,不抬头看妈一眼。
田大妈焦急地围着儿子转了个圈子,既怕被掸甩子碰着眼睛,又想靠近,再仔细察看一下儿子的气色:“告诉我,你们两个因为啥闹别扭了吧?”
“没有。”儿子淡漠地回答两个字儿,故意躲闪似地钻到屋子里端盆子舀水。
田大妈尾随不舍。等儿子蹲下洗脸,她又弯腰俯身地小声叮问:“今儿个,她没跟你说我不好的话吧?”
“她凭啥说您不好呀!”田留根草草地洗了两把脸,站起来,把水泼到门外,放下盆子就奔饭桌子盛饭吃。
田大妈也端碗拿筷子,连吃边寻思怎么撬开儿子的嘴,让儿子吐出实情话儿;瞧见儿子只喝一碗粥就放下,一声不吭地要迈门坎儿往外走,实在憋不住了:“你给我站住!”
田留根应声站住了。
田成业说老伴儿:“你把我吓一跳!”
田大妈不理老头子,仍对儿子发脾气:“打发你出门去办大事儿,盯着日头影儿等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总得告诉我们个结果,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
田留根皱着眉头反问:“您要啥结果呢?”
“哪一天定亲?”
“这,这得咱们安排。”
“咱们安排?我择日子行吗?”
“行。您择吧。”
田大妈听了儿子这句话,脸上又有了笑模样:“这么说,她对咱家没啥挑剔的了?”
“没有。”
“只要咱们乐意,这桩亲事就算成了,对吧?”
“对。”
“她都跟你提了啥条件?”
“提啥条件?”田留根反问一句,回答的时候变得很不干脆,眨巴眨巴眼,显然敷衍搪塞地摇摇头,“没提条件……”
“不会这么便宜吧?”田大妈凭着社会常情,对儿子的答对持怀疑态度,“如今的姑娘,只要嫁给做庄稼活的社员,价码没有一个低的;不故意闹排场、刁难人就够少的了,哪有不提丁点儿条件的!”
“真没有……”田留根举着胳膊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皱着眉头说,“妈,我又累又困。我要睡了。”
田大妈不依:“我还没把话说完。”
田成业在一旁讲情:“你别熬着他了,有话留着明儿个再说吧。”
田大妈心里仍然有些不安生,怕把老实的儿子问急了,算是接受了老头子的劝告,忍耐着没有拦挡。
田留根迈进独自住的西屋,既没有开灯,也没有铺被褥,就仄歪着躺在行李卷上,闭住没有一点睡意的眼睛。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得细细地琢磨掂量,细细地品其滋味。这使得他的心境一会儿明朗,一会儿黑暗,一会儿轻快,一会儿又好似压上一块巨大的石头透不过气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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