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监察主任》
(1)
一
快晌午了,日头毒热,把北墙根晒得贴上个饼子都能烤熟。
一个年轻的姑娘,光着两只脚,蓝斜纹裤子卷着腿儿,上身穿着一件半截袖苎布小褂,肩上扛着把小铁锨,两条大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头顶罩着个大草帽,顺着一条水垄沟走来。
她就是社里的监察主任白桂花。汗水把她那苎布小褂给浸湿了,烈日把脸晒的通红通红,她还是那么乐滋滋的,简直象只快活的小燕子。
两天头上,下了一场大雨,一直到昨个傍晚才停住。泃河的水涨了,顺着河槽向外漫。看看全社的麦子都要遭水淹,社员们红了眼,男女全力以赴,到岸上筑堤抢险,总算保住没事了。可是,对面西岸还很危险。那边有公路,临近还有飞机场。今天早晨白桂花带领一部分人过河去支援那边的兄弟农业社,完事之后,她腾出身子返回家抓工作。前半天,她把会计股、副业组、饲养场的工作都细细地检查一遍,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社里旧河槽的丰产麦地。因为河水漫溢,紧抢慢抢,还涌过来一股水,这股水最后都归到旧河槽里。旧河槽土壤肥沃,今年是七、八两队的丰产麦地。昨天下午社管理委员会采取一个紧急措施,派几个社员,在七队和八队地头交界的一条小路上,又筑起一条小土埝,把溢出来的水都挡在七队的地里,保住了八队的“碧玛一号”和下边的许多棉田。七队的麦子说不定被水给泡个什么样哩。她决定到地里去看看。
她摘下大草帽扇着风,穿过一片棉田,前边出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色麦浪。今年麦子的成色格外好,麦秸秆长的齐胸高,麦穗子挤挤擦擦,摇摆着头。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清香,麦花飘了她一脸。霎时间,她的心头里掠过一段幸福的回忆。
去年秋天,社里要示范种植“碧玛一号”小麦。她同自己初恋的心上人,坐着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到县城里换种子,回来以后,他们又亲手把种子播在青年突击队——第八队的丰产地里。哦,就在象棉花一样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麦苗的时候,她的未婚夫杨文清应征入伍了。他把丰收的梦想也带到了遥远的边疆,每次来信他要问到她,也要问到麦子:你的身体很好吗?小麦苗很茁壮吗?麦子拔节了吗?……好,今天晚上一定要抽空给他写封回信了。告诉他:自从我被选上监察主任之后,做了许多维护党的政策、维护社员利益的事情;小麦扬花灌浆了,汹涌的洪水也没有浸害着它,你就等着听惊人的收获数字吧!我还要寄些金黄麦粒给你,你要把它播种在祖国边疆……
她走近碧玛小麦地的南边,忽然看见地里有一股泥水象小箭头似的顺着垄沟涌过来。她心里一惊,小铁锨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莫非说水又涨了,漫过小土埝?不会,河岸筑上了堤,河水给挡住了。再不就是小土埝冲毁了?不会,静水不能挤破那样结实的土埝……”她一面放开脚步往北跑,一面想着。她跑到小埝跟前,见埝上有三个并排的缺口。泥水哗哗啦啦地从缺口跌落下来,流到碧玛麦地里去。她顾不得想什么,抡起小铁锨就把口子堵上了。她直起腰来,喘着气,抹着汗。这当儿,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口子不是冲开的呀!从口子旁边堆着的泥土看,再从这三个口子并列整齐看,肯定是人扒的,而且才扒不久。扒口子的人,跑不掉是七队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种护小不顾大的人,真可恨!一定要把他找到,先狠狠地批评他一顿,再惩罚他,让他立刻把水都给放出去!一股无名的怒火填满了白桂花的胸膛。
她跳到小埝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四外一望,见麦地的尽北头,正有一个人弯着腰用铁锨排水,一会儿,闪进一旁的麦丛里不见了。她熟悉这个人的动作,熟悉这个人穿的衣服颜色,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她未来的公爹杨来老头。她用一只手卷成半个喇叭形,放开嗓门喊起来:“二姨夫,二姨夫!”(按着庄亲论,他们是姨亲。)
二
杨来老头放完水来到旁边的一块麦地里,把铁锨往地里一插,脱下被水弄湿的裤子,拧了拧,搭在铁锨柄上晒着,就蹲在麦棵里抽起烟来。他巴嗒着烟袋,望着满地的青麦子和它上边摇着的大穗子,心里产生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劲。
杨来老头,在过日子上,又是筢子,又是匣子;干得来,也存得下。一般多的人口,一般多的土地,就算一般多的收成,别人家不够吃用,他家每年都是吃陈米烧陈柴。因为他过日子手头紧,老伴总管他叫“小气鬼”。小气是小气,日子小,不小气点行吗?他杨来却是个讲本分的人。他从来抱定“不吃无义之食,不贪无义之财”的信条,你让他无故拿别人一个谷穗,他也不肯;反过来,你让他无故吃一点亏,那也万万不能。那些年,来个下乡工作的人,常常因为“派饭”、找被子的事儿,他把村干部碰的大眼瞪小眼,哪一回都是他老伴出来给圆了场。这几年因为加入了农业合作社,他的眼界大多了。特别是转了高级社,竟从这位老人身上产生那么一股使人不敢相信的英雄劲,从早到晚屁股沾不住炕,社里地里忙,一会儿也不闲着。由于他变得积极,作庄稼活又确实有一套本事;再加上他是军属,人人尊敬,第七队的社员们就选他当了副队长。正队长到县委学习文化去了,这几个月的工作都推到他身上,他把队里的工作搞得井井有条,真是不赖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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