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段

（2）

     老实厚道、规规矩矩的田留根，为了按照社会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媳妇成家，的确出了大力、尽了心血。倘若有人问他究竟为了什么，舍得支付如此高昂贵重的代价？回答十分简单：一是年岁长大，就想娶媳妇，这属于生理方面的需要；二是娶了媳妇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别人这样，他也得这样，这属于传统观念方面的需要。他跟本来陌生的杜淑媛接触、接近，因为杜淑媛是异性，能够满足他这两个需要；只要杜淑媛乐意，答应满足他这两个需要，那么，他们就可以结成夫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定会“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田家庄自从有了村名那一天起，田家这一支脉的人，无一例外的都以这样一个模式，一代接一代地、自然而然地延续下来的。田留根心甘情愿循规蹈矩、效法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老模式做下去，压根儿没有打算从自身起，来一场革新。可是，由于遇到极为特殊的客观原因，他那仅仅两个可怜巴巴的人生需要范围，已经不由自主地受到冲击而被突破，使得他那个娶媳妇成家的原始式动力，开始动摇了根基，引起了变化；从而给他那并不丰富的精神肠胃里，增加一种从未想过、从未尝过的需要和渴望。

    田留根和杜淑缓这一对被传统习俗、爹妈和媒人拉到一块儿、要被促成为夫妻的青年人，每一次会面都是在女方的姑姑家。杜淑媛的姑父是燕山镇派出所所长，姑姑在供销社的百货组当售货员。今儿个，田留根动身早，走得快，不光提前到达事先约定的地点，还因为路熟门熟，楞头楞脑地先把人家的门给叫开，随后不客气地直接进了人家的屋。杜淑媛的姑父和姑姑都没上班，对田留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青年倒也满热情。先是杜淑媛的姑父陪着他一面喝茶，一面没话找话说，讲了许多他们派出所最近遇到的案件，特别是打击刑事犯罪活动抓捕几个盗窃团伙的事儿。田留根听着，就像看惊险侦探电影片一样的有趣儿。派出所所长提前去上班了，杜淑媛的姑姑留下来。出于姑姑跟娘家侄女的特殊感情，出于想促进这桩觉着挺合适的婚事，她有声有色地向田留根介绍起杜淑媛的家庭、身世和品行。这些不仅把田留根脑神经给吸引住，还被深深地打动了心；于是，在他的意识里，对娶媳妇成家的事儿就增添了一种新的动力。……

    自幼生长在深山沟而命运又不好的杜淑媛，脾气秉性跟一般的女孩子极不相同。她懂事儿早，心肠好；平常温顺、胆小，遇到她不如意的和违背她心愿的事儿，又表现得十分烈性和倔犟。

    她爹是个石匠，给队里搞凿山引水工程的时候，从山上掉到山涧里摔死了。她那年才六虚岁。妈带着她改嫁到大岭后边山洼里。她哭着嚎着要找弟弟和奶奶。妈拿好吃的东西哄她，她不吃；后爹买新衣服哄她，她不穿。妈妈给她缝个布娃娃，她就一边啼哭，一边先卸胳膊后卸腿，末了揪脑袋，撕个稀巴烂。后爹给她用木板钉个小马车，她就一边啼哭，一边用手掰、用脚踩，拆了轱辘撅辕子，最后扔进灶火坑里。

    妈和后爹到地里干活儿，她就偷偷地离开家。她一面猛跑，一面在半山腰的羊肠小道上寻找驴蹄子印儿。那些驴蹄子印儿，是头几天，后爹赶着毛驴来娶她妈，留在草棵子和碎石头中间的。她捯着驴蹄子印儿，爬坡越沟，一步一步地走了十五里；天大黑的时候走到香果峪，摸到杜家的栅栏门。

    听到呼喊声来开门的老奶奶，一见站在面前的人是小孙女，惊呆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第二天，妈妈跑来找她。

    她说：“我要弟弟！”

    妈说：“弟弟是杜家的后代根苗，奶奶不给呀！”

    她说：“我要奶奶！”

    妈说：“你后爹一个人挣工分，哪养得了这么多吃饭的人哪？”

    她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要是不答应我，我死也不离开这儿！”

    妈妈哭哭啼啼，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把她带走。

    后爹来接她，左劝右劝不听话，硬要拉她走。

    她急了眼，低下脑袋就是一口。

    后爹的手背子被她咬破，直流血，一赌气，转身就回了岭后山洼里。

    从此，她留在弟弟和奶奶身边，老少三口人相依为命地过日子，过山沟人过的那种最贫困的日子。幸亏生产队里给他们一点照顾，要不然很难熬过来。

    过了两年，奶奶张罗送她上学，又找老师又订课本。

    她拦挡奶奶，声明说：“我不去！”

    “你不想识字儿？”

    “识字儿也不能当饭吃。”

    “哟，小小的人儿咋说老脑筋的话？”

    “您到队里挣工分，我在家里看弟弟、喂猪、捡鸡蛋，好吃饱饭呀！”

    “嘿，多懂事儿的孩子！”

    弟弟杜有志还不到入学的年龄，她就用布片片给弟弟缝了个花书包。弟弟上学的时候，她每天总是亲自送到学校门口，再亲自接回家来；怕的是淘气孩子招惹弟弟，怕的是半路上遇到狼羔子把弟弟给伤着。

    弟弟上中学那年，跟姐姐说：“我想买一支钢笔。”

    她说：“你不是有笔使吗？”

    “那是铱金的，不好；人家都是金星的，还有使英雄一百号的哪！”

    “行，我给你买，买比别人都高级的；可是得等我攒够钱。”

    靠着鸡下蛋攒钱买一支高级的金笔，那是很困难的。那年闹黄鼠狼，两只爱下蛋的母鸡都给拉走了，剩下的两只下蛋稀，有一只还闹着趴窝。

    她去找队长：“让我参加打井队吧。”

    队长说：“打井队连班夜战，你干得了？”

    她说：“我就是为了领那一天两毛钱的夜班伙食补助费，当然干得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