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监察主任》
(4)
西照的日头,晒着她的后背,象火燎一样;腿累酸了,腰累酸了,胳膊累得都抬不起来了。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就直直腰,用胳膊擦擦脸上的汗,喘口气,还是淘。她淘呀淘的,不到两个钟头的样子,地里的水都让她淘干净,麦子垄里,只剩一层细细的黄泥浆。她扬脸看看绿油油的麦子,心里油然生起一股甜滋滋的味儿。
她跳上北坎,用铁锨把小“水库”周围的土埂拍一拍,正要转身往家走,忽见南边赶集道上,支书张连城骑着自行车,飞也似地驰来。
桂花见支书在跟前停住车子,一肚子委屈都涌到嗓子眼,半天没有开口。
支书张连城凭着经验,一下子就看出来桂花的心事不轻,停了停才问:“怎么啦桂花,又碰钉子了吧?”
两人一起往家走,桂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连城爽朗地笑了笑说:“桂花,你这样办很对!就是不要急躁,人进步总是有个过程的。”
支书又告诉她,排泄七队麦地积水问题,他在县里同农场借了锅驼机和抽水机,明天早上就能送到,今天连夜挑好沟,明天一天保证把地里所有的水都泄净,麦子损失就不大了。他说着,又高兴地从挎兜里摸出一封信来:“桂花,看,我还从县里给你捎来个喜报,人家文清在练兵工作中立了功!”
桂花两手接过那张红艳艳的喜报,一股热流涌上她的心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支书微微一笑说:“这回又打了气吧?走,别看老头子那么说你,那都是一时的气话。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你两天不迈他的门坎儿,他就得慌神。”
这时候,大娘正站在自家门口,手搭凉棚四下张望。看见从村西白杨树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她一眼就认出是桂花和支部书记。她心里不由一惊,支书也知道了,瞧老头子挨整吧;活该,贪馋的鱼儿上钩儿——自找!
这时,桂花和支书走到三岔路口分了道,桂花直奔杨家走来,只见大娘正在门口呆呆地站着,老远就迎上去:“二姨,我二姨夫呢?”
大娘两只眼一眨巴,假装不知底细地说:“谁知道人家犯了什么病,进门往炕上一躺,象个气蛤蟆,咋问也不说,一劲喊:‘活不了啦,见不得人了。’”
桂花低下头,没好气地说:“他跟我生气呢,自己违犯社的决议,破坏集体利益,还怨我……”
大娘忙扯一下桂花的衣裳角,往屋里努努嘴,暗示她不要再大声嚷,免得被屋里的老头子听着,低声说:“丫头,你二姨夫回来向我一说,我就指着他的鼻子把他狠狠地数落了一通。看样子,心眼里有点认输了。他还怕你生气呢。你来的正好,进屋劝劝他,晚辈人嘛,向老人赔个情也不低下。”她说着,就拉上桂花的手往里走。
桂花故意把嘴一噘,说:“反正您是向着二姨夫。”
“看你这孩子,啥话都说。”
娘俩一进屋,人影都没啦,大娘到外边一看,铁锨也没在,断定老头子下了地,转身就对桂花说:“这老东西,连饭都不吃了。不管他个老混牛。桂花,来,咱娘俩吃烙饼、拌黄瓜菜、小米水饭。”
“不,我找二姨夫去,让他回来吃饭,捎带劝劝他。”
五
杨来老头从家里后门溜出来,在菜园子里转开了磨。怎么办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挨批评挨斗争这一关难以逃过去,这是明打明的事。就这样等着吗?不能,还是想办法把碧玛小麦地里的水泄出来,这样能遮遮大家的耳目,也算给桂花下了软台阶。用什么办法泄呢?四面无路呀,他又为起难来。想呀想的,最后他跺了跺脚,狠狠地说:“我就是用肩膀子挑,也把放到八队地里的水挑出去!”
杨来老头从队部挑出一副水桶来到麦地边上,一看,碧玛麦地里的水都移到上坎空地里去了,不由得抽了一口气,象被钉住的木头人一样,半晌也动弹不得。这时突然一声:“二姨夫,快回家吃饭去吧!”他这才如梦复苏,猛一回头,见是桂花,他的老脸忽地红到耳根,嘴里又不断地咕噜着:“我,我想挑水,不想谁……”
桂花咯咯地笑了:“是我那会用柳罐淘出去的。”
老人一阵心酸,颤着声说:“你拿柳罐淘的,就那么一罐一罐……”
桂花早看出老人的心意,笑眯眯地说:“二姨夫,快回家去吃饭吧,我还有两件喜事告诉您哩!”接着她先把借机器泄水的事说了一遍,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喜报。
杨来老头坐在地坎上,接过桂花递给他的喜报,强烈的红光,映射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弄得他不知怎么是好,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宽广的麦野。
一阵风吹过来,麦海里掀起绿波,田野是多么辽阔呵!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改于山西榆次
全文完
发表在《文学青年》1958年2月号。收入《喜鹊登枝》、《花朵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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